王贵和拍一把他肩膀:“你这臭小子!”
吃罢饭,还回码头继续巡视。眼见太阳西斜,估摸着快到小学生散学时候,颜幼卿琢磨着胡小姐今日晚一个钟头放学,不如悄悄转去侄儿侄女学堂门口探望探望。正要离开,忽见几个人围拥在货台上吵嚷起来。很快一堆人围上去,叫骂声起伏,却乱哄哄听不清楚。
一般的小小纠纷,各个货台的管事直接就解决了。颜幼卿走近些,跳上一个大货箱,居高临下旁观。
看得一阵便明白了,今天恰是月底结算日,有人认定工头登记的装卸件数不对,正为此争执不下。双方皆不肯让步,眼见就要动手。管事开口偏袒工头,几个工人被激怒,冲上去挥拳头揍人。又有另一伙上前阻拦,顿时混战成一团。
码头扛活计件领钱,数目登在工头处。有人一日一结,有人十日一结。当然,也有许多长期工,一月一结。若是月结,则能比前两者多拿些零头。
颜幼卿自大货箱上一跃而下,双手连拨,将阻挡之人赶开,几步进到内圈。喊了一嗓子:“都住手!”没人理。遂手脚并用,或踹膝盖,或敲肩膀,或折臂弯,在众人反应过来之前,把几个打得最狠的撂倒在地上。
“我说,都住手。”
这下众人全看过来。管事认得他,赶忙招呼:“颜小哥,又、又来了?”
颜幼卿背起双手:“我不来,你可就要挨揍了。说罢,怎么回事?”
倒在地上的一个工人爬起来,满脸不忿,嚷道:“怎么回事?狗娘养的玩意儿!欺你老子不识数,每个月从老子头上扣出去几十包货,偷偷添到他小舅子头上!”
计数的工头也从地上爬起来:“放屁!老子这里一笔一画清清楚楚,你他娘不识数你胡咧咧啥!”
“老子留神这茬好久了,专程叫媳妇缝了个口袋,这个月每扛一包货,就悄悄放一粒豆子进去,昨夜里特地请前头四宝堂的伙计帮忙数了两回,比你个王八羔子计算的至少多出六十包!”
那工头嗤笑道:“嚯,扔豆子!你自个儿扔的自个儿数,一颗豆子一包货,你怎么不扔他万儿八千颗,好发大财去!”
“你!”那工人气得又要挥拳动手。颜幼卿往当中一站,伸手拦住,冲工头道:“计数的账本给我看看。”
工头气哼哼掏出账本,动作却十分恭顺,双手递过来:“颜小哥,我这一趟一画,一天一算,清楚明白得很。都是兄弟,怎么敢糊弄。”
颜幼卿从头一页开始,慢慢往后翻。
码头上扛活,不识字不识数,再正常不过。识字识数,不必干这个,都去了店里当伙计。至不济也能做个工头,帮管事计数算账。
颜幼卿问闹事的工人:“你叫什么名字?”
那工人也知道他是谁,虽面色忿忿,还是老实答道:“何四满。”
找到何四满名字,颜幼卿抬头又问:“谁是孙喜贵?”
“是,是我。”正是阻拦何四满那一伙的为首之人。
“这个月,账目登记扛货件数最多的,就是你?”
“是,正是我。”
颜幼卿眼光自几人面上掠过,望住那工头:“你小舅子?”
工头没由来打个寒颤:“是,是我小舅子。”
颜幼卿伸手指指何四满与孙喜贵:“你两个过来。从货台这头开始,到那头板车候着的位置,三刻钟为限,谁搬过去的货包多,这事就谁说了算。”
不等其他人出声,几步走到货台尽头,飞身上了正待卸货的船只,站在堆得小山样的棉纱包上。一脚一个,百二十斤重的棉纱包便跟玩儿似的,滴溜溜飞到货台上,“啪啪”两声,并排落地,腾起一阵灰尘。
众人无不被他这一手震住,就见那瘦瘦小小的颜小哥,自货堆上踢下来两包货,面不红气不喘,随即从衣襟里头掏出块旧怀表,打开看一眼,道:“两位准备好了没有?管事的,你来发令罢。”
何四满喜上眉梢,几步走到货包前。那管事之前不过顺便给工头一个人情,这时候哪里还敢偏袒,将磨磨蹭蹭的孙喜贵推搡过去。
码头上的风气,最瞧不起人前认怂。众目睽睽之下,孙喜贵只能咬牙上阵。不等管事发令,扛起货包便往前跑。何四满咒骂一声,紧跟上去。围观看戏的将中间让出来,挤在两边争相起哄,比先头更热闹十分。
一趟结束,不等二人跑至近前,颜幼卿又是两脚,“啪啪”两声,两包棉纱落在地上,位置与先前几乎分毫不差。
“嚯!好功夫!”喝彩声起,比给两位正主加油鼓劲的动静还要来得热烈。
颜幼卿面色冷峻,不为所动。目光往人群里一扫,声浪迅速平息,带头起哄者纷纷龟缩回去。
“时间到。”颜幼卿自货堆上跳下,先合上怀表,小心收回衣袋里。
“三刻钟,何四满搬完了三包,第四包走了一半。孙喜贵搬完整三包。何四满胜。便依何四满所言,从孙喜贵的数目中补足六十包给他。”
管事与工头俱未说话,孙喜贵嚷道:“我不服!”
颜幼卿盯住他:“你不服?”
“我、我不服。他不过是一时跑得快,耐、耐力可没我好……”孙喜贵越说越怯。围观者一阵哄笑:“得了吧,三包货喘得气都吊不上来,哪门子好耐力?”
颜幼卿冷冷道:“你这个月账本上计数最少的一天,有五十包货。就算你干满十二个钟头,不吃饭不上茅厕不歇息,一刻钟一包,一天下来也只有四十八。还是说,刚才你留了余力特地相让何四满不成?”
“哈哈……”听罢颜幼卿一席话,围观者大笑起来。
将账本甩到工头怀里,颜幼卿冲管事道:“这事怎么了结,您看着办。两位掌柜与三爷若问起来,我会提个由头。究竟怎么回事,还得劳烦您亲自分说。时候不早了,都散了罢。”
管事与工头还要说什么,颜幼卿已经骑马去远了。他将贴身放好的旧怀表掏出来看一眼,去小学堂探望侄儿侄女是来不及了,正好赶得上大小姐放学。
在表壳上摩挲两下,仔细放回去。颜幼卿想起二月二龙抬头那天,峻轩兄约自己与徐兄一起吃面条,挑龙头。吃到一半,徐兄忽然提起结拜的事。峻轩兄便说新时代新风尚,义气在心,互赠信物就好,不必旧时摆香案、喝血酒那一套。拿出一支金笔送给徐兄,给自己的便是这块用旧了的怀表。
这块表是峻轩兄少年时的旧物,特地找洋人商行修好了送给自己用。峻轩兄说如此不扎眼,与外人只道是古玩摊子上便宜淘来的即可。又说如今自己在外做事,有块表出入方便。
颜幼卿本是不在乎物欲之人,自从有了这块表,忽然就天天需要用了,十分喜爱珍惜。每次拿出来用,心中不由得就念叨一次,峻轩兄想得真周到。
当然,徐兄送给自己的西文词典,也非常钟爱。每日里不论多忙,睡前都要争取看一页。纵然读得不准,先记住文字模样也好。徐兄送给峻轩兄的,是一整套西洋唱片。韦伯医生有一台唱片机,如今常常拿来放唱片听的,反倒是峻轩兄。
至于自己……正月里见完面,临别时峻轩兄再三暗示忘了准备新年礼物,下回补上,还有什么不明白?两位兄长恩重如山,早该送上一份心意。恩情无以为报,心意却不能不表。苦恼许多天,最后在圣帕瑞思路上最大的洋人商行里买了一顶礼帽,一条皮带。徐兄爱戴帽子,仿佛太太还是小姐说过,男人的帽子,便似女人的鞋子,永远不嫌多。峻轩兄先前系的皮带,金属头有些磨褪色了,正好换一条新的。洋人东西样子时髦,质量极好,价钱可也是真贵,好在他们都相当喜欢……
颜幼卿想起峻轩兄当场就拿新皮带换下旧皮带,挑起眉毛,眼风斜飞,似笑非笑冲自己道:“小幼卿,你知道送人皮带什么意思么?送给哥哥我是没错的,可不要再送旁人了。”徐兄含含糊糊数落他几句,偏也不肯说个明白。自己后来专门问了相熟的柜面伙计才弄懂背后说法。明知道峻轩兄最爱逗弄自己,还是一想起便又气又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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