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正吃着,有人推门进来,恰是尚古之与杨元绍。四人寒暄几句,重新入席点菜。颜幼卿照例不插话,只用心吃饭。吃到七八分饱,放下筷子,见安裕容与尚古之聊得深入,无暇夹菜,遂捏起一只虾剥好,往酱油碟子里蘸了蘸,搁到他盘子上。他平素没干过这个,好在来南方之后,海货河鲜吃得多,看也看熟了,更别提还有一双巧手。那虾剥得光洁滑溜,十分漂亮。
安裕容留意到他动作,笑容扩大,将虾夹到面前端详一番,才慢条斯理送入口中,满脸陶醉,仿佛吃到极致美味一般。
尚古之酸溜溜道:“你倒是会享福。”
杨元绍不知就里,在旁凑趣:“您不必羡慕玉兄,他有兄弟服务,您有秘书帮手。”说罢,动作麻利剥了一只大虾呈送上去。
尚古之脸色微窘,干笑一声,看在虾的面子上,夹起来吃了。
颜幼卿纯然无心之举,被尚古之点破,顿时有几分窘迫。多亏安裕容立刻将谈话继续下去,那三人说起正事,不再他顾。颜幼卿一面接着给峻轩兄剥虾,一面侧耳旁听。原来新春后北伐呼声愈发高涨,祁保善已有接受和谈意向,只是固执不肯南下。多次拉锯之后,最终地点果如尚古之所料,很可能会定在铜山。而尚古之将于次日乘火车前往铜山,提前做一些布置。这一趟大约要待到和谈正式开始,最快也须一两个月。
“我记得火车站就在弗洛林租界边上?离江南艺专画展所在地不远。我二人明日看罢画展,顺路去车站送一送先生。先生此去,虽未加张扬,却身负国运民望。我等既无诗酒可赠,唯有美好祈愿相随,勉强以壮先生行色。”安裕容端起酒杯向尚古之敬道。颜幼卿连忙也端着酒杯站起身来。
四人喝过一轮,安裕容从提包里取出一叠文稿:“前次先生所托,幸不辱命。”
尚古之十分惊喜,接过去翻看几篇,连连赞赏道谢。颜幼卿这才知道峻轩兄赶在这一趟来申城,把尚先生委托的翻译工作一鼓作气完成了。
酒足饭饱,将近深夜。尚古之与杨元绍告辞离开,安裕容、颜幼卿回到旅馆房间。
颜幼卿心里一直存了疑问,关上房门立刻道:“阿哥,你不是说这些文稿要完工,至少须三个月?你是不是瞒着我加夜班……”
安裕容一边解外套一边回答:“你也不想想,我要是加夜班,还能瞒得住你?一则当初与尚先生约定时间,为免中间耽搁,特意往宽限了说。二则么,最后的校对誊写工作,我当成课余作业派发给高班学生了。也算是叫他们开阔眼界心胸,不至仅囿于艺术一途。”
“派发给高班学生了?我怎么不知道?”颜幼卿亦属西语高班之一员,没道理别人都派发了,唯独他没有。
安裕容笑起来,拉过他亲亲脸颊:“这是额外操练,自愿领取。没告诉你,自然是为了给你一个惊喜。”
颜幼卿顿时明白了,峻轩兄欲设法陪自己来看画展,又不愿耽误尚先生正事,才想出这等招数。只是平白给同窗招来更多课余作业,多少有点儿惭愧。
安裕容揽住他:“如此这般,一举数得,不必多想。晚得很了,阿卿,陪哥哥安歇了罢。”
颜幼卿作势挣脱,却没用几分力气,被紧搂着直带到西洋铜柱雕花床上:“你别……明日要走许多地方呐。”
“我记得,管保不叫你多费力气。阿哥什么时候乱来过?”
窃窃私语,如春虫喁喁。
借出花园别墅给江南艺专学生办画展的,是一位邬姓富商。此人在盎格鲁租界区内买下一块地,盖了栋豪华洋楼,配上东西合璧的池塘假山,以最宠爱的姨太太芳名中一个“茜”字,命名为“茜园”。园内有四时花卉,西、夏名种,又有沟渠廊桥,活水环绕,那洋楼亦盖得十分宏伟,并茶舍、戏台、球场、舞厅等各种设施。竣工不久,便成为申城上流人士赏玩的好去处。自从本地几个金石名家在此办了场展览,渐渐成为文化活动频繁之地。是故谢鲲鹏才特意请求家中长辈出面,借来这处场所。虽说邬先生以支持青年艺术之名不肯要租借费,但江南艺专学生多出身不错,校长叶苦寒在文化界亦大名鼎鼎,由此带来的人脉、声望以及利润,足以相抵。
因提前一日到达,安裕容和颜幼卿悠悠闲闲起了床,吃罢早饭,也不乘车,慢慢往茜园方向步行。途中路过邮局,拐进去给徐文约和约翰逊分别寄了封信。附近好几家银行分理处,安裕容寻得花旗银行,拉着颜幼卿拐进去:“你那些同窗要中午才到,去早了也无甚趣味,不如先办咱们自己的事。”
颜幼卿腋下挟着提包,外人瞧不出端倪,他自己知道,里头尽是沉甸甸的真金白银。从颜家村带出来的金锭,一直没机会存入银行。而数月来安裕容翻译书稿及教职薪酬,积攒竟然也不少。两人早有商量,留出一部分放在身边备用,其余皆存入银行。
听说是海津账号,办事员入内寻了洋经理出来。核对过私人签名及手印,那洋经理表示需要打几个电话。半晌方重新出现,请安裕容说出预留的密码口令。种种审核无误,洋经理露出热情笑脸,将二人迎入私密内室详谈。
颜幼卿头一回进到西洋银行贵宾室,不免好奇窥视。忽听安裕容道:“阿卿,你过来。”
“什么事?”
“在这里签个名,再摁个指印。”
颜幼卿面露疑惑。那洋经理道:“你哥哥说这是家庭共同资产,要转成兄弟联合账号。既是联合账号,自然需要两个人的印鉴凭证。不过任何一人均可全权存取使用。”
颜幼卿听懂他的话,转头去看安裕容。安裕容摸摸他脑袋:“这样方便。平日还是归我管,需要的时候,就能差遣你跑腿了。”
颜幼卿没做声,接过钢笔,签了银钩铁划三个草体字,又留下朱红的指印在文件末端。
安裕容问:“口令密码记住了么?”
颜幼卿点头:“记住了。”
安裕容看他眼睛发亮,嘴角带笑,不禁也笑起来:“这回差不多了,走,看画展去。听说茜园风景不错,还有几个好厨子。”
两人赶到茜园,门口恰逢蓝靖如、谢鲲鹏等人。双方汇合,先去餐厅吃饭,饭罢又到花园凉亭里喝高馡吃点心。要说展出画作,早在学校看得烂熟于胸,此番反倒是借机出来游玩的意思更多。
因有安裕容在场,学生们显得颇为规矩,收起胡闹玩笑,正经说些时政艺术人生哲理。不论何种领域,安裕容总能说得头头是道,画社诸人对这位西文临时教员不觉又多了几分崇敬。
歇息够了,一伙人才真正重入大厅参观画展。除去画社几位骨干,余人皆未曾打算久留,只等尽罢同窗之谊,便游逛购物娱乐去也。依照安、颜二人计划,参观一圈之后,就该往火车站为尚古之送行。
大厅内虽不说熙熙攘攘,也算得络绎不绝。时有西洋面孔出现,华夏观众则以画界同仁、年轻学生为主。茜园作为申城文化活动驻地之一,自有文化人士关注动向。江南艺专画社作品展,新春筹备期间消息便已放出,吸引了许多西洋艺术爱好者。安裕容、颜幼卿正要向蓝靖如等人告别,大厅入口走进几人。当中一位老者,身着锦缎长袍,拄红木拐杖,由一位珠光宝气少妇搀扶,缓步迈入。另一侧则是位十八九岁妙龄少女。画展观众当中少有华夏老者,几人不由得多看了一眼。谁知那少妇忽尖叫一声,双手捂住面孔。老者抬眼向前看去,勃然做色,提起拐杖便欲扑打墙上画作,口中连呼:“孽障!孽障!简直胡闹!”幸亏他身侧少女反应及时,一把将之拖住。
蓝靖如等人立刻围拥上去,先将老者与画作隔开。
“老先生,你这是意欲何为?这些都是艺专学生辛苦创作的艺术品,怎可如此对待?”
老者气得呼哧直喘,指着墙上裸女画像,怒喝:“艺术品?这是什么艺术品?如此不堪入目,伤风败俗,下流无耻!摘下来!统统给我摘下来,烧个干净!”
“老先生既不懂艺术,这里不欢迎你们,请马上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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