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裕容道:“如此说来,祁保善岂不是吃了大亏?”
徐文约摇头:“非也。听说因为北方在营救人质行动中的表现,令列强感受到了足够的诚意,好几个外国银行答应把贷款合同给他。有了这些合同,军费什么的,不就都有了么?在之后的南北和谈中,北方也很可能会获得更多的列强支持。”
安裕容拍手:“果然是我等小民短视,看不出大统帅这笔买卖这般划算。”
徐文约叹道:“贷款莫非不用还么?到头来,还不是或者出卖主权,或者割让土地?划算不划算,这些大人物们,心里另有一本账罢。”
安裕容道:“说起赔款,前朝签下的赔款条约,到皇帝逊位也不知还了多少?如今革命时代了,这些欠款总不至就此一笔勾销罢?不知南方大总统北方大统帅们,对此做何打算?”
“贤弟此语算是切中要害了。眼下不论南方北方,在是否承认前朝欠款问题上,都暧昧得很。”
安裕容嗤笑:“这么说,之后谁肯认下这些欠款,多半谁就能得到列强无保留的支持了?”
徐文约再次叹气:“然也。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为之奈何?”
两人感慨一阵,徐文约似是好笑道:“贤弟可知,那傅中宵军长,准备接受《塞尔特报》东方编辑部记者专访,谈一谈自己的政治理想。”
安裕容愣了一瞬,脸上满是掩不住的讥讽:“傅军长这是被胜利冲昏了脑袋罢?他不去紧盯防务交接,跟着洋人玩儿这些虚的。政治理想?说到底,不过是个残酷冷血的山匪头子,以为上了洋人报纸就能摇身一变,装扮成救国救民大英雄么?”心里却想,若傅中宵等人忙于这些,大约更顾不上其他琐屑,颜幼卿那头倒是愈加安全了。
八月十一,经申津铁路总公司调度,南北通线特快列车临时停靠奚邑站,以便人质撤离。北上海津的车清晨抵达,而南下申城的车则午后出发。
天刚亮,安裕容特地与尚先生告了个别,谢过泰勒先生一家,将颜幼卿的嫂嫂与两个孩子领回自己身边,然后随同其他释放人质登上马车,往奚邑城北门外的火车站行去。
徐文约一大早便等在大门外,和他上了同一辆马车。安裕容替双方做个简单介绍。颜幼卿的嫂嫂听到徐文约姓名,便知是先前提及可以求助之人,特地弯腰行礼。又把那个长衫裹就的小包袱还给安裕容。
奚邑城火车站位于北门外,建好不过几年光景,规模很小,设施简陋。申津铁路虽于此经过,然而停靠的客运车非常少。另有两条专门的货运线路途经此处。兖州矿产资源丰富,这两条货运铁路由几家盘踞北方的老牌列强共同投资,只要保证他们的利益,并不在乎实际掌管在何人手里。
安裕容等人到达车站,约翰逊、阿克曼及科斯塔三位前人质代表,现观察团成员,已经在车站等着送行。寒暄问候过,离列车预计进站时间便只剩下不到半小时。几十人挤在狭窄的月台上,给平素冷清的小站带来一片喧嚣热闹。安裕容环顾四周,除去等待上车的人质及陪同人员,还有少数如徐文约一般顺道离开的记者。至于前来送行的,则有总长手下官员和领事馆的工作人员。远处几排执枪士兵,是总长从京师带过来的人,既不属于丘百战的地方警备队,也不属于傅中宵的护国独立军。
安裕容注意到约翰逊等人都是骑马来的。科斯塔告诉他火车站旁边即是骡马行。这几天观察团在城里巡视,临时向老板租借的。说是租借,老板根本不收钱,且每日按时按量将草料送上门,令他对华夏民众的友好善良深为感动。
安裕容干笑几声敷衍过去。望着那匹马,心中忽地冒出一个念头。
火车鸣笛声遥遥传来,几乎所有人都不由自主踮足翘首。尤其对于人质而言,唯有上了列车,彻底离开被圈禁两个月的牢笼所在地,才能感受到真正的安全。许多人脸上露出情不自禁的激动表情。
安裕容却无法投入其中。他看到身边女人孩子和其他人一样,不由自主地露出企盼神情。也许他们对于自己的亲人有着无与伦比的信心,自从安裕容转告他们,颜幼卿将稍后赶到寿丘会合,三人便默然接受,不曾提出任何疑议。安裕容又想起那一天入夜后,颜幼卿将捆扎好的东西扛上肩膀,一个纵身跃过墙头,转眼间消失不见踪影,半句多余的话也没有。每每想起就无法控制地心中担忧,又觉得自己自作多情得实在多余,索性使劲儿忍着不去想。
谁知就在这一刻,随着鸣笛声越来越近,视线中的钢盔长龙越来越清晰,心里那个冲动的念头也越来越强烈。
诚然,这里的所有人都安全了。只除了冒险回头去救人的那一个。那个细瘦的少年,本该匿身此地,与在场诸人一同脱离困境,可他偏要做默默无闻的孤胆英雄。
安裕容一把拉住徐文约胳膊,附耳低声道:“徐兄,我突然想起还有点事要办,拜托你帮我在路上照应这三位,到寿丘车站等我。”
徐文约还没来得及反应,他已经跑去科斯塔面前:“科斯塔先生,这匹马让给我吧。我给你五块银元,赔给骡马行老板,他应该不亏了。”
科斯塔莫名其妙:“让给你,当然可以。不用你给钱,算我送你的。不过你要这匹马做什么?你不该立刻上车了么?”
“我不上车了,办点别的事。”安裕容翻身上马。他很庆幸自小练就的骑射功夫,即使荒废许久,亦不至太过生疏。
这时车已进站,徐文约在那边急得跳起来挥手:“安贤弟!安裕容!”
安裕容也冲他们挥手:“上车吧!我事情办妥就去找你,最迟不过中秋左右。拜托了,徐兄!”
人群涌动,那母子三人这才发现安裕容不在跟前,目光四处搜寻。徐文约无可奈何,勉强解释几句,领着他们跟随众人排队登车。那三人面色惶惑,终于还是进了车厢落座。
列车缓缓启动,安裕容调转马头,冲科斯塔等人招呼一声,也不管别人如何诧异,便往月台尽头奔去。奚邑不过一个小站,月台两端并无遮拦,连接着大片野地,直接就可以绕出车站去。
前来护送人质的士兵都排在车站通往城门方向,虽然看见他独自脱离人群,觉得奇怪,但见送行者们并无骚动,便不再管。安裕容原本也没打算进城,纵马飞驰一段,上了城外大道,停下来想了想。
仙台山位于奚邑城东南,而车站坐落在北门外。如今奚邑城里是傅中宵的天下,颜幼卿救了人出来,必然不会选择先前洋人质下山进城的路。他带着拖累,肯定也不会抄什么荒僻捷径。最有可能,倒是走开始从列车上被劫下来后,人质和匪兵们一起上山的那条路,方便且安全。进山去迎,安裕容自问做不到,多半要迷失在山里,但等在下山必经的道口,例如当初丘百战队长伏击匪兵的位置,安裕容觉得还挺有把握。不过是顺铁轨往南走,回到被劫持的河滩附近,没什么难的。
算算日子,颜幼卿八月初七趁夜离开,今天已是八月十一。若无意外,他单身上山,速度应该快得很,下山时大概会慢不少。不过再怎么慢,两三日后也该到山脚下了。安裕容骑在马上,辨明方向,沿着铁轨悠然往南而去。
安裕容在仙台山下等了三天。对于自己冲动下的这番莫名之举,第一天就后悔并自嘲过了。中途放弃,势必再多后悔并自嘲一回,实在不是他做事的风格。于是心中定下三天为期,决意坚持到底。若三天期满,接不到人,那是没有缘分,就此作罢便了。
他虽然来得仓促,幸亏口袋里有钱,离开车站不远就想起来,买了必需的食物用品。顺利寻到当初丘百战队长伏击处的小山坡,临时安营扎寨。
他既下定了决心,也就没把这三天辛苦放在心上。只觉得前有颜少侠路见不平挺身而出,后有安大侠慷慨援手拔刀相助,那关在壶嘴岩洞里的几个人质简直洪福齐天。又觉着安大侠浪迹江湖许多年仍能保持义薄云天初心不改,着实难能可贵……
小山坡上的树莓被前些日子几场雨打得七零八落,枝叶丛中还留下几颗,饱满红艳,瞅着叫人流口水。安裕容半蹲在树丛前,睁大眼睛仔细翻找,小心摘下一捧,一颗接一颗塞进嘴里,十分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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