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火欲燃山(61)
第60章 覆着雾气的眼睛
“我不确定…”
他的话令宋行辉的手腕一顿,他怀疑道:“不确定?”
这个“梦”在宋行辉的病例本上出现过不止一次,可以说他对这个梦里的场景已经非常熟悉了。因为在最开始的那两年里,这个双眼看不见的孩子所有能想起的全部记忆都止步在了这条公路。
而关于这个“噩梦起点”的叙述从来没有变过:雨夜,离家出走的他跑上了那条公路,季夏和他一起被哄骗上了赵永林的车。
从此之后的全部记忆被人拦腰斩断,收进黑匣中。
宋行辉见季秋寒的眼睫垂垂垂低下似乎也在产生自我质疑,他引导性的问:“是场景中哪个元素发生了变化?才让你产生了这种不确定的怀疑?”
“是…,梦里的女孩在跑…,可他们的脸却都变得比以前模糊了…,”
“女孩?”
宋行辉对这个用词觉得奇怪:“你觉得梦里的人不是你的姐姐季夏么?”
“是季夏,但雨太大了,我甚至看不清楚我自己的脸…,”
季秋寒试图回溯梦境的眼珠上似是覆着一层不清不楚的雾气:“…但是不一样了。从前是我在前面,季夏在追我…,可最近的梦里,他们两个人都在跑…,”
“为什么在跑?”
一提到这里,季秋寒便像是被抽走了空气的气球,他垂丧地摇头:“不知道,她好像很慌张,她拉着我一直在跑…,”
宋行辉记录着,对于季秋寒一会说“那个女孩,”一会又说是季夏,明明在怀疑梦里场景的角色身份,却又突然在阐述中带入了“她拉着我。”的第一人称。
宋行辉觉得季秋寒不过是陷入了轻微程度的记忆错乱,当他想再问一次能否看清楚那个女孩的脸时,却突然注意道笔下那一行短小不起眼的的句子:“他们变模糊了。”
“好了,先喝点水。”
宋行辉不着痕迹扣合钢笔,把桌面上的水杯推近给正在努力回忆的季秋寒。
“这个梦不过是你从前调查的案件与你的记忆产生的混合镜像罢了。”
“这就好比你前一段时间的记忆状态在剧烈的刺激下变得动荡不稳定,出现空缺与断层。而你往前的某些案件给你留下深刻的记忆点,它们便趁你记忆混乱的时候“填充”了进来,发生情节投射,这些梦不是真的。”
季秋寒听闻怔忡了一下。“…不是真的…?”
“你也说在梦里他们的脸变模糊了不是么?你不可能忘记季夏的样子和你自己。那他们在场景里变得模糊,就只能说明那些不是真实发生的事情。只是你的记忆混乱之后与其他记忆发生融合“构造”出的梦,所以人物与情节才都是模糊的。”
宋行辉的口吻同他的眼神一样,给人一种令人确信的信服感。
宋行辉又问他:“你再回想一下,你能看清楚在梦里季夏的脸么?”
那场梦本身便模糊不堪, 季秋寒追溯徒劳,他最终只能摇摇头。
“…我知道了。”
可能是他最近忙7.11案太累了吧,尽管季秋寒觉得自己一定忘了什么,但他真的想不起来了。
治疗结束后,宋行辉在临走之前喊住了江湛,表明想跟他单独谈话。
关上书房的门,与刚才不同,宋行辉有些疲惫地摘掉了眼镜。
“从精神状态来看,他目前没有大碍,恢复进度也很不错,并且不再明显地抵触见我,这说明他是清醒的。”
可宋行辉却转而又道:“但是就在刚才,他说在某一个梦里,他的记忆变得模糊。”
江湛察觉宋行辉眉间的疑惑。
他问:“这说明什么?”
宋行辉在心里思索,事实上,从刚开始在治疗期间他就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但现在他显然还有办法给出一个完全合理的解释。
“按常理说公路的梦是他现实经历的,而且多年来被反复重复已经固定下来,并不会发生改变。除非是…出现了某个新的“变量”,改变了他的记忆。”
说完,宋行辉自己皱了皱眉,过去十六年的案件都没让那个梦境改变,而季秋寒最近并没有调查新的案件,怎么会突然出现新的变量?
宋行辉沉思许久,才说:“或许是我想多了。”
他朝江湛说:“但目前见好的是,他并没有唤醒新的场景记忆。至少这说明没有季夏,他的记忆确实可以陷入停滞。关于5.23那三十三天里的黑匣子,可以永远在他脑中沉睡。”
然而谁都能看出来,这个方法有着明显的无可回避的弊端。
“宋教授,可这样不就相当于他的记忆里永远埋伏着一个定时炸弹?它什么时候会再次引爆,我们都无法…”
“江先生,” 宋行辉打断他,他已经年近五十,去掉眼镜下的眼角皱纹显得清晰。
“目前这个办法是最好的,”
宋行辉说:“我知道江先生对放弃干预的治疗方案怀有疑虑,但我想说这并不是我一个人拟定的方案。当年我的导师和我在经过将近一年的心理治疗后,才最终共同决定放弃对季秋寒关于5.23记忆的脱敏干预。”
“这个决定在当时违背了急于破案的警方下达的要求,我们都顶着极大的压力,但是…”
宋行辉给人的印象一向沉稳专业,他很少卡顿,但说到这里,这个中年男人却有难得的一瞬心恻。
“我的儿子同季秋寒一样大,如果没有后来那场车祸的话…,所以季秋寒对于我而言不仅仅是我的一个病人,或许在那两年里,这个孩子也曾给予过我寄托。”
宋行辉是一个偏于理智的人,所以他很快地便将这种情绪敛束。
“所以江先生,我希望你能够信任我,季夏已经不在,只要不要让他再度受到剧烈刺激,这样的状态对他来说是最好的。”
向南送走宋行辉已经天色黄昏,江湛回到在客厅,看了一圈没发现季秋寒,佣人说季先生去花园了。
冬日里鹅卵石路两旁的树木,常青的品种仍然枝桠楷绿,江湛一直走到靠近毓秀湖的一处凉亭,才看见坐在亭下的季秋寒和易谦。
“季哥,我觉得二花比以前重了不少,现在都胖了…”易谦说话间看见江湛,忙站直了叫哥。
江湛拾阶而上,“外面这么冷,不知道给你季哥拿件衣服来?”
易谦也才从公司回来,身上还穿着妥帖的西装也没厚到哪里去,但他惯会看江湛的神色,就悄声说:“…哥,我瞧季哥现在都快让哥给捂成北极熊了,半点风都透不进去,再说季哥的袖子还能塞的进去么…?”
他说完便眼疾手快地捞起石桌上的二花往后跳了一步,完美地躲过了江湛要踹过来的脚。
“三天不收拾你就开始贫,”
易谦本想着他哥心情不错没踹到应该就算了,谁知道余光一瞥见竟看见江湛抬手要抓他,易谦连忙举着猫道:“…哥!哥我错了!我现在脱给季哥还不行…!”
说着他就去解扣子,这幅毫不拖延的模样倒是把刚才略微在出神的季秋寒逗的想笑,“大冷天的,他说这个你也信?穿好,跟你开玩笑呢。”
见江湛也坐下来,易谦才长出一口气,“…季哥,你还够不了解我哥,他以前可是让我脱的只剩条裤子在大雪天里也站过。”
江湛哼笑:“我看你还挺怀念的,现在想不想去脱了再站会?”嶼;汐;獨;家。
易谦顿时觉得当电灯泡的下场真是太危险,连忙把猫塞给季秋寒:“哥,季哥,…我突然想起来还有工作,你们慢慢聊。”
易谦走后,季秋寒摸着腿上的小猫,二花近来在江宅的伙食堪称猫生巅峰,体重长了不少,从前皱巴巴的毛色也雪白亮泽起来。
大概在江湛眼里也不是那么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