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沉默着回到了车内。
舆水怜系好安全带,用手撑着脸,脑子里还在想那张愤怒的、稚嫩的脸。
“已经是第三个了。”降谷零将自动开机的车载音响关掉,“剩下的明天再处理?”
“……我还可以继续。”舆水怜靠在椅子上,他侧过头,正好看到显示屏上的时间——快到午夜了。
他喃喃道:“……已经这个时间了吗?”
难怪有些困了。
他虽然嘴上说着还能工作,但降谷零看他已经是昏昏欲睡的状态,于是当机立断提议道:“我们去安全屋,明天再继续。”
“……好。”舆水怜听他安排。
降谷零发动车子,他们在夜灯下前行,冷不丁地问道:“——刚才为什么不躲开?”
舆水怜回想了下,“你是说朝我丢东西的那个孩子?”
“……那是陶瓷的碎片,泰斯卡。”降谷零说,“万一碰到眼睛……”
舆水怜愣了几秒,然后坦诚地说:“……我只是觉得,我好像不该躲开。”
他的回答让降谷零也沉默了。
几秒后,降谷零又将车内的音响重新打开,夜间广播里女主持人温柔的声音回响在车内,后来又转变为听众点播的歌曲。
穿行在夜色中的车,就像在巨浪中颠簸的船只,在清冷的月光下,竟然显现出一股诡异的宁静来。
降谷零看见泰斯卡闭上了眼睛,看不到那双眼睛,他就更加读不出泰斯卡现在的情绪。
……他一直认为,泰斯卡只是单纯对hiro抱有正面感情,才会想要帮助他,而并非是出于善恶观,因为他认为泰斯卡没有明晰的善恶观。
现在,他才发现自己错过了泰斯卡的某些成长。
就在分离的那短短几天里,泰斯卡已经觉醒了关于善恶的意识,否则他也不会说出觉得自己不该躲开这种话。
让泰斯卡拥有这种负罪感和善恶观,到底是不是残忍?
他本可以一直糊涂下去,但如今却要清醒的看着自己犯错。
——如果这是成长的代价,是不是听上去太惨痛了点?
降谷零说:“泰斯卡,下次再遇到这种情况,不要站在那里,要躲开——我希望你能多为自己考虑一下。”
舆水怜:“……苏格兰也对我说过差不多的话。”
降谷零莫名要被他气笑了,“所以你这是屡教不改?”
舆水怜:“……‘多为自己考虑一下’,具体要怎么做?”
还没等降谷零回答,舆水怜就继续说:“……我觉得我都是考虑过我的情况之后才做出的决定。”
考虑过后,认为自己能承受刑罚的痛苦,所以才主动将自己的双手递出去。
考虑过后,认为自己应该承担被那个孩子宣泄仇恨,所以才站在那里不走。
“不,你完全理解错了方向吧?”降谷零大概猜到了舆水怜的想法,“……我的意思是,大部分人在出现对自己不利的情况、或者即将承受痛苦时,会优先保全自己。当然,我不是说要走向另一个极端,变成完全的自私者,而是希望你能提高这方面的意识。”
“比如,当你对即将到来的痛苦感到厌恶、抵触、或是想要逃避的时候,不要压抑这种想法。”
“——不要把痛苦当成是你理所当然要接受的事,泰斯卡。”
舆水怜问:“那我应该怎么做?”
“嗯……对自己更坦率一些吧?”降谷零问,“泰斯卡,那个时候很难受吗?被我……按在水里的时候。”他说到后来,声音都弱了下去。
“我没……”
“不要撒谎。”
“……有一点点。”
降谷零不依不饶,“真的只有一点吗?”
舆水怜左右为难。
波本让他不要撒谎,但是他认为这个时候他撒谎对波本来说比较好。
降谷零自然觉察到了他的心思,他的手捏紧方向盘,斩钉截铁道:“说出来,我没关系。我现在只想听到你真实的感受。”
舆水怜的手摸上自己的颈部,回想着自己当时在水下紧闭着双眼,好像被人扔进了一个封闭的水箱里,那种阻滞空气的感觉,和按在他头上的手都让他对一切感到无力。
他回忆着,一点点地摊开来说:“……我感觉快要无法呼吸了,肺好像要坏掉,要被压瘪了,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法想,会觉得‘自己是不是会死’……”
话音落地,他也沉默了,就像是在说“到此为止”了。
降谷零开腔了——
“……我很抱歉。”
想说的话最后只能汇聚成这四个字,想传递的心情好像总是不够表达。
然后,降谷零又说:“——你可以不接受我的道歉,也可以不原谅我。”
舆水怜收回抚摸choker的手,直接道:“可是,波本,我不需要你的道歉。”
他说:“——我又没有生气,这种时候我也要接受道歉吗?”
降谷零沉默了,他忽然不知道自己的情绪该何去何从。
“泰斯卡。”
“嗯?”
“……谢谢。”
“……不客气?”
泰斯卡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不知道他又在为什么而道谢。
降谷零微笑了一下,说道:“没什么。如果觉得累了,可以先休息一会。”
车子行过路况较差的位置时,忽然颠簸了一下。
泰斯卡倏地睁开眼睛,他宛如被从梦中强行抽离了出来,眼睛里还带着雾气,接着,他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
“波本,刚才那个目标,我记得资料上说他是没有小孩的吧……那刚才那个孩子……”
他话音未落,就被波本打断了,“——我没有见过什么孩子。”
舆水怜猛地看了过去。
降谷零继续说:“组织给出的目标里没有那个孩子。资料里也没有记载,那所房子里也找不到那孩子的生活轨迹。”
他当时自始至终都站在门外,只看到了一块从门内飞出来的碎瓷片。
他根本没有看到过一个对着泰斯卡扔东西的孩子。
确定目标任务已经死亡后,不会再有多余的工作了。
车子平稳地驶过这段路,又回到了路灯之下,降谷零的脸又变得清晰可见。
舆水怜半晌才“嗯”了一声。
……共犯的秘密,似乎又多了一个。
=
去了安全屋后,他们就去洗澡然后睡下了。
明天还有别的工作要办,今天的疲劳也没有化解——身体几乎是忙得连轴转,总需要喘息的时间。
但舆水怜睡得很不安稳,他们三点睡下,本来预定是九点起来,结果他七点刚出头就醒了,头发贴在额前,沾了些汗水。
在这本就不怎么舒适的睡眠期间,他还做了个光怪陆离的梦。
他梦到被束缚着手,蒙住眼睛在地上的那些研究员,他们齐刷刷的应着枪声声而倒、梦到藤井俊彦死前的歇斯底里和失禁的惨样、梦到雪莉、梦到贝尔摩德、梦到……
那个拿瓷片抛向他、眼中燃着熊熊怒火的小女孩。
算了……他想着,干脆放弃入睡了。
他从床上起来,走到盥洗室用冷水稍微擦了擦脸,他感觉肚子也很饿,想去便利店买点吃的。
(但是波本还在睡……)
舆水怜只好给他留了个字条,然后就穿了外套去了楼下的便利店。
他边走边打开手机,在搜索引擎里找答案——心情不好怎么办?
……是的,舆水怜姑且将他的这种“心神不宁”归结为心情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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