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他和檀光坐在涵虚洞最高处的仙潭边,初出茅庐不久的虎君时常拘谨,与他相处倒放得很开,大大咧咧席地而坐。伏霄那时年少,面上顽劣之气尚在,仰面躺在水边,冷月浸浸,他喟然道:“神仙一生,甚是无趣,活这么久,不知用来做什么。”
檀光道:“为何要有趣呢?”
“不有趣,这一生不就是虚妄吗?”
伏霄看着这一幕,忍不住笑。那时他们还没有到无话不谈的地步,想必檀光觉得自己这个人颇有毛病,只是碍于同窗之谊不便明说,往后相处那么多年,慢慢见识到他的荒唐,这种可笑的话,在他心里只怕算不得什么。
忽然那躺在草地上的自己警觉坐起身,指着伏霄道:“你是何人?”
伏霄一惊,画面已然翻过,眼前又是他们在黑水潭上那一次斗法,他眼睁睁看着檀光和自己跌下云头,两缕魂魄悠悠飘入缝隙,心下焦急,拔腿跟着来到人间。
青云千里,碧空无际,柔软的蒹葭海在风中摆动,年轻的亲王坐在沙洲当中垂钓,一竿未中,不由得摇首叹息。
忽然察觉到身后有人,他回首道:“阁下是何人,竟一点声息都没有,不会是仙人吧?”
伏霄看着那张贺珠白的面孔,勉强笑了笑,“只是黄粱梦中人。”
贺珠白哈哈大笑,“可惜今日还是没有收获,否则以我与兄台的缘分,我定要请你一锅鱼羹。”
伏霄忍不住道:“你在此间垂钓,却无分毫收获,岂不无趣。”
“我并非垂钓而已啊,”贺珠白浑不在意,“心怀天下,何必拘泥于一池鱼哉?人生百年,我还嫌这样的日子太短呢……”
话音落地的刹那,伏霄的身影就隐去了,贺珠白奇怪地张望,嘴里念着“莫不是闹鬼了”,身后忽然走来一个青年的身影,他便扔了鱼竿,笑容满面地唤着“阿和”…………
伏霄从朱墙金殿中走出,满殿披甲执锐的禁军已经散去,帝国大乱初定,年轻的天子坐在御案之后,双目发红,望着那份西北来的讣告出神。
倏然之间,他发现了隐于柱后的伏霄,疲倦的脸上闪过惊讶的神色:“原来……你真的是仙人。”
伏霄不住地观察贺珠白的神情,仿佛是再一次咀嚼起幻境中体会过的那份苦楚,终是道:“人生百年,这样的日子,你还觉得短么?”
贺珠白却笑了:“阿和是我心中所爱,可是除了爱他,我还有更为重要的事要去做。待到山河无恙……待到我将这天下慢慢握在手中,使我死后三十年再无兵祸,我再去泉下寻他。”
伏霄道:“你会很痛苦。”
贺珠白道:“我是天子,是父皇的儿子,不是骄奢淫逸沉迷酒肉的废人。天下舍我其谁?”
伏霄这才想起他深陷幻境时,那个埋藏极深的宏愿。仿佛压在叶片上,一直将坠不坠的露珠终于滴落,水溅时发出极为清脆的滴答声响,极微小的一股力量,霎时令云破天开。
……他明白了,他是在勘破自己的心魔。
心魔,由来只能从内瓦解。
树冠中灌注的魔气被激荡而出,云雾一般笼罩住古树境,幻境与现实的隔阂已经及其浅淡,他几乎能看见外面……外面也有同样一棵椿树,两棵树枝叶之间彼此延伸衔接,烧起簇簇灰黑的火焰。
本该大相径庭的两种叶脉此刻被强大的力量捏合,脉络上无数的可能性不断交叠,由半透明变为一团漆黑,天和地宛如融化,万物焚烧着,隐隐响起无形之物的咆哮,天道乱而无序,扭曲着化成一把尘埃状的混沌。
无数的黑色光晕融合在一起,无限个纷纭幻境正在与现实重叠,这些叶子以恐怖的速度逐渐烧融为一体。
青霄之上龙吟唤来电闪雷鸣,伏霄猝然昂首,随后以万钧之力,撞开幻境与现实连接的魔光,幽蓝神光如巨浪逐渐升腾,四面合围着将魔气包绕,古树境中顿时风雷大作,宛如千军拥沓,两道骇人的力量在上空此消彼长,椿树枝条不断摇曳,直晃得叶片纷纷飞坠,连同枝条亦是开裂坠落,镜池上堆起小岛一般的落叶堆,又飞速地化作尘沙。
真是……鸿蒙初开一般的混乱。光焰逐渐消散,那气焰腾腾的魔气早不见了踪影,巨大的黑龙盘亘在树根下,光华闪过,恢复了人身。
此时纷纭镜中这棵树,只剩下一根主干。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幻境中的所有可能皆被摧毁,只剩下这个……唯一的因果。
源自伏霄在人间那一点执念,经久不散,化作纷纭幻境。
幻境中的心魔,并不止檀光那一个,否则仅凭一个心魔的力量,根本不足以产生这么巨大的吞噬威力。
他比檀光,更适合留在这里。所以那时他趁着檀光自毁真元时,悄悄拔下身上最坚硬的护心鳞片附在他身上,又渡了一缕神力在他后心,将他送出幻境。
即便檀光此时无法明白,但过了百年千年,他也一定能明白这一日所发生的所有事、明白他这么做的苦心。
四面的镜池都在崩塌,无数碎片在眼前飞过,漫天白花花的飞星迅猛拍落,野马尘埃、万物息吹,古树境动荡不安,发出垂死之人的最后怒吼。
伏霄遍身鲜血,胸前心脏处的洞口逸散着青蓝色的神力,浓郁的光芒飘过,古树境震颤加剧,他轻轻笑了笑,心中倒有灵光一点,神智格外清醒,甚至能感觉到体内神力的流逝。
他从出生起便听古神陨落的故事,那时他想自己生时就已惊动天地了,若有朝一日不敌天命,不如寻个地方安安静静等死,从上天那里得来的东西全都还回去——神元尽散、还骨天地,干干净净什么都不剩。
他那时顺风顺水,并不懂世上的事十之八.九是事与愿违,临死时才还了这一笔债,然而想落个清静,上天一定要给他一条轰轰烈烈的死路。
闹成这个样子,百年后的涵虚洞讲经课,只怕要被仙师们单独提出来,三令五申作典型啊……
他想留下点什么肺腑之言替自己申辩,然而待到古树境坍塌,只怕什么也不剩,一时竟惆怅起来,气若游丝地躺了片刻,忽然被什么东西闪了眼睛,一看居然是一小片纷纭镜碎片。
这小东西夹带在身上,不知有多久了,若能抗住幻境崩塌的力量,也算他此生不留遗憾。
想了想,便聚集精神,对碎片施了个留音的小法术,满脸是血严肃道:诸位仙友,伏霄此去,实为天下苍生……
说到最后,简直绷不住笑,边抽搐着咳血边嘲笑自己,临了临了,还非要拗出这么不苟言笑的一面,也不怕让熟知自己德行的人笑话。
最后想了想,还是笑着说:檀光,这些话,恐怕谁也不会相信,那我只好讲些心里话来讨你同情。
……方才那些话都是骗别人的,我知道我骗你不过,我始终学不会大公无私,魂飞魄散并非为天下苍生,横竖死就这一回,我今日死在这里,你莫忘了我。
絮絮叨叨说着,又笑了出来:你怎么可能忘了我?
到最后已不成语句,只含含糊糊从喉咙里发出血肉模糊的一句问:檀光,你有没有怨?
临到魂飞魄散也要干这些事来烦你,你有没有怨?
…………
雷鸣阵阵,观玉谷里大小虎族发出巨大悲鸣,黑色的火焰如流浆侵蚀大地。
檀光周身有金铃护法,执剑将幻境连接处一次又一次砍断,砍到早已麻木,挥剑只是刹那间做出的反应而已,脑中想到的仍然是那时耳边伏霄的声音。
……他究竟,为何如此。
檀光胸中满涨,皆不得解,只由着一次又一次暴戾挥剑,渐渐地体力不支,被一道魔光绊倒在地,舔上来的火焰即将烧至衣袍。
兰折大惊,可就是再快也已经来不及,正是千钧一发,忽然那道火焰“嗤”一下熄灭。
紧接着幽蓝色的火焰取而代之,吞噬着纷纭镜中的黑焰,两种炽烈的色彩纠缠,一团幽焰忽然大盛,倏尔又是节节败退,最终消弭无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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