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无算认真地抬起眼,眼瞳明亮如星,几乎令人沉迷,“殿下此言差矣,殊不知刑案中亦有门道。这桩商贾互殴致死的官司,便是因为商税繁杂,官吏欺上瞒下从中抽成,却使受害的商贾两相怨憎之故;这桩杀子案,便是民间溺女之事横行,巫蛊谶纬四起使人相互猜忌不顾人伦之故。还有这些……殿下,治理之道并非精通人事与谋算便罢了,这些刑案不是单纯因贪欲嫉恨而生,殿下能从这背后看见什么?”
伏霄这才收了笑容,渐渐地将掌心用力按在卷宗上,感受着那上面冰凉的温度,纸面下似乎传来的是汩汩的流动。
他慨然道:“能得你相助……是天下之幸。”
师无算道:“我自小在乡野长大,见过太多这种不平之事,将这些事带到殿下面前,是我唯一能为殿下做的了。”
伏霄再一次看向那些刑案时,便有了种将什么紧紧握在手中的感觉。
自这之后,日子仿佛过得飞快。
他在刑部做得如鱼得水,掌刑名并不是个轻松差事,但他本就极有天赋,慢慢地从繁重的刑狱案件中捋出一条分明的线,从这其中观察阴阳如何平衡,万物如何运转,他看刑狱案卷中的芸芸众生,看他们的疾苦和忧愁,浩浩青史后,鸡毛蒜皮无数,仿佛冥冥之中有人在给他指引,伏霄渐渐察觉,百姓并非是户籍册上的数笔墨痕,若要触到那一层血肉,还需再做点什么。
师无算听后笑说,殿下恐是有所觉了。
伏霄大为不解,询问他何为“所觉”。
师无算道:“觉为感知之开始,悟为感知之结束,殿下是在悟道的路上了。”
伏霄听罢深深地看着他,叹息道:“我之道,也不知究竟为了谁。”
很快就是年关,京师小雪徐徐,正旦前一夜伏霄忙完刑部事务,已经是月上中天,出了衙门往街上转,到处热闹欢腾,龙灯凤灯舞过街头巷尾,不由得想起他与檀光当年借道观玉谷偷溜到人间时见到的景象,与今日无甚不同。
随口感叹道:“管他什么年岁,百姓的心愿都是一样的。”
子兴伤愈后一直跟在他左右,闻言道:“属下愚钝。”
正逢成片的爆竹响起,伏霄捂着耳朵过了街巷,才悠悠说道:“便是天下太平罢。”
子兴点点头,问道:“殿下回府去?”
处理了数个时辰的公务,他已是很疲倦了,牵着辔头往家的方向走了会儿,还是停在了街心,转过头道:“去水陆桥。”
到了地方,拿出路上封好的红包,又吃了碟师存炸的春卷,踩着半白的积雪,与师无算一起坐在院中闲叙了半刻才起身告辞。
夜里子时打马归家,四处都是鲜红的碎屑,这个年就算这样过了。
开春后更加繁忙,京中读书人云集,皆为了考取功名,人一多难免生出事端,伏霄领着部中主事,平息数桩小案,又命京兆府严加管理京师尤其贡院一带的治安,安排之妥帖,这年春闱三场下来,又赢得不少举子的拥戴。
至此,一向不显山不露水的昭王殿下,渐渐向暗流涌动的朝局展露出了他颇具手腕的一面。
新年春闱结束,殿试上又出了一桩大事。
二甲头名的传胪沈綝当殿陈情,长跪不起请求彻查一件冤案。
朝野上下议论纷纷,因为殿试上失仪无状,基本上就断送了自己今后的功名,此人如此冒进,恐怕背后当真有内情。
沈綝所申的冤案,正是皇家围猎之后,横死的那名六品京官之案。
他道官员之死另有内幕,并非与昭王结怨之故,说完就铆足了力要往柱子上撞,被早有准备的禁卫飞身扑住,关押进了大牢。
举子以血荐,皇帝震怒之余,无比惊叹其心性,命三司审查此案,伏霄听闻后,以此案与自己有渊源为由,全权交给旁人办理,自己则一连数十日不去刑部,只安心做自己分内之事。
第20章 龙虎乱.20
沈綝触柱未遂数十日后,此案终于有所进展。
那六品官员之死的确另有原因,刑部从他家中的账册上中发现玄机,此人曾与大将军高直有金银往来,后来因卷入风波停职在家,大将军忧心自己会因此受牵连,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他逼死在官邸中。
死因既变,至于派出刺客追杀昭王的人究竟是不是他,又没了下文。
伏霄听说后,主动道:此案已结,当初办案时我便与他结怨,他做困兽之斗时,生出想让昔日仇敌死在他前头的念头也未可知。
话虽如此,只说明他昭王仁善识大体,但皇帝怎么想,谁又能说清?贺文逸当日回去就黑了脸,坐在王府中,一时身上冷汗直冒,一时手指皇天骂娘。
“我当日就已劝阻过王爷,不要如此着急要了他的命,”季叔玄闻讯叹道,“如今事情半遮半掩,能不能盖过去,全凭皇上的意思。”
贺文逸垂着头,面如死灰般:“我已知错了,军师千万要救我!”
季叔玄沉着道:“幸好现在殃及的只是高将军,我说句不中听的,将军在朝堂上跋扈太过,恐怕已经是皇上的眼中刺,不如顺势而为。”
贺文逸犹豫一瞬,追问道:“如何顺势?”
见他不明白,季叔玄解释:“如今边境北夷时常来犯,却只是小打小闹,不成气候,十几年才有一次战事,虽说如此,却仍是陛下的心病。将军近在御前,此时断不会讨到好处,不如趁此请奏陛下,去北方边陲驻守,虽离京千里,但只要兵权还在手中,便无惧朝中风雨。”
以一时的让步换取安全,已是最划算的结局了,何况皇帝早有敲打高直的心思,何不就坡下驴,讨皇帝的欢心?
贺文逸听罢,面色几变,似是不愿意。
季叔玄又劝道:“陛下心中自然有杆秤,若将军此去能立下大功,那么收几万两银子,还有一个根本找不出罪证的罪名,又算得了什么?筹码本就是用来交换的,一直握在手中,即便价值千金的筹码,也有贱如泥的一日。”
贺文逸咬咬牙,站在屋内踱来踱去,如是考虑了半个多时辰,横下心点了点头。
不知贺文逸用什么法子劝动的高将军,第二天一早,高将军便奏本请罪,在金銮殿前受鞭笞二十,而后自请前往北方边陲,希望将功折罪。
至于沈綝,便只能委屈他了。
此案了结后,沈綝也被放了出来,此时同期中举的进士大多已经到各地为官,吏部斟酌再三,一纸调令,让他去宁县做县官。
宁县地处南方,虽然是个小富的自足之县,但丘陵遍布道路难行,南下入其中要翻越数座百丈高的山,且乡音晦涩无比,如此明显的排挤,沈綝一个北方人被扔在这样的地方,此去不知能否安然无恙。
沈綝背上行囊出发前,在驿亭之外会见了几个朋友,草草作别后,插上柳枝再次出发,又在官道上遇见两人,骑驴的速度渐渐慢下来,停在他们身边。
沈綝拱手作揖,彬彬有礼道:“昭王殿下、师公子。”
伏霄笑着颔首,回礼道:“我们是来送你的。”
沈綝露出受宠若惊的神情。
“你在殿试上的文章,我与阿和都看过,言之有物属实难得,要我看,不比状元差。”伏霄拍了拍他的肩膀。
沈綝说了句不敢当。
师无算拿出一封书信道:“宁县与我的老家只有一山之隔,有些习俗我有所了解,昨日已整理了一些出来,料想你用得上。今别后山高水长,南下道路难行,沈兄路上小心。”
沈綝接了,又说声谢,道:“路虽难走,只要心性坚忍,也不在话下。”
他抽着驴慢慢地走在前人留下的辙痕旁,伏霄看着这一幕,终是忍不住出声问道:“那人之死与你本无关系,你在殿试上冲撞天子,可想过最坏的后果?”
沈綝不曾回头,淡然的声音从风中飘来:“学生少时得恩人资助,方才熬过京师最冷的冬天,纵然他千般错处,对我而言亦是恩人,恩情不可不回报。”又顿住脚步,说道:“即便凶手不能落网,但恩人死因查明,也算慰他泉下亡魂。多谢殿下为学生牵线搭桥,此份恩情,学生亦不会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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