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当他再多看两眼那小妖怪的面容,整个人都怔住了。
愤怒瞬间被恐惧替代,震惊、惶惧、难以置信,冲击的他耳蜗嗡鸣。
他转身离开,如同逃窜。
只余窗外花枝颤动。
凤翎一口气跑回栖梧殿,跌坐在地,浑身瘫软。
他闭了闭眼,脑海中,那副供奉在羽族丹穴山上的凤凰壁画似睁开双眼,穿透时空,隔着层峦叠嶂的三百年岁月朝他望来……
·
“两百年前,你开始为祸人间,游走在凡尘境中,专挑历劫神祇祸害,以色惑之,始乱之,终弃之,扰乱无数神君情劫,致使九天境两百年来再无一位神君历劫成功。”
罪状凌空,漂浮旋绕在小妖怪身周,记载的都是这小妖怪祸害过的神君。
他处处留情,又处处无情,待到对方红鸾星动,为他不顾一切情深不移时,他又将人抛弃,再觅无踪,只余下那人为伊憔悴,情深不寿,郁郁而终,历劫失败。
两百多年时间里,被祸害的历劫神祇就有九十八位,还不包括投胎重新历劫后二度遭毒手的。
运气差的,辗转红尘,不断历劫,至今不得回归神位。
运气好的,哪怕回到九天境后,大多是恍惚的,厌世的,心都空了,不闭关个百来年根本缓不过来。
直接导致天界繁冗诸事缺人打理,深渊下的魔族望之,亦是蠢蠢欲动。
总而言之,造成这么大的影响,皆因这小妖之过。
上神垂睫睨那小妖怪,对方倒像真的心虚似的,脑袋都快埋进胸口了,满脸的惭愧。
“你认是不认?”
上神嗓音漠然冷沉,不怒自威。
妖犯的罪状自他换上约束法衣时,便已差不多明晰了,一般妖犯并不需如此审问,法衣所书便是铁证如山。
但这小妖怪不一样。
他所作所为,无一例外都牵扯上历劫神祇。
专司凡尘境命数的司命并不能完全确认他的罪行,可以说,神祇历劫一事无人管控,是九天境的一大漏洞。
好在神祇历劫自有一套流程,一般不容易出错。
但这小妖怪的出现,无疑是个变故。
自然不能将他同一般的妖犯一样审讯。
此事蹊跷甚多。
往小了说,是这小妖怪顽劣,无意间祸害神祇。
往大了说,不能排除他是深渊魔域的奸细,以阻挠神祇历劫来削弱九天境的实力,其心可诛。
上神眯眼看着那小妖怪,越瞧越是厌恶。
小妖怪不敢看他,只慢吞吞地点了点头。
仓灵想不到那么多。
也不知道对方现在如何看待他。
凡尘境的话本他也没少看,知道误会大多源于一方不听,一方不言。
他才不干这蠢事。
话说开了才能解除误会,就算再委屈别扭也不能憋着生闷气。
“是啊,我承认,他们历劫失败和我有关系,但不是我,也会有别人成为他们的命中劫啊。”
这是认罪了。
上神眸光愈冷,偏那小妖怪垂着脑袋瞧不见,内心复杂纠结了许久,又咬牙道:“你别生气,我没想和他们处成和你之间那样的,我只是想试试看……”
他话声弱了下去,上神讥诮道:“试什么?”
小妖怪咬紧下唇,毅然抬眸,诚挚道:“你死了以后,我就后悔了,我想找到你的转世。本来想去轮回路看看你投胎了没有,但我……我灵力太弱了,刀山火海……那刀子扎脚很疼,火烧的也好疼,可我还是知道了,我在轮回路等了你十几日,都没找到你的魂魄,才晓得你不是普通凡人,就算转世也不会走轮回路的,我就一直在凡尘境找你,在每个历劫神祇身上找你的痕迹,他们身上有和你很像的气息,我开始不知道是什么,现在才晓得,那是神祇的味道。”
小妖怪越说眼睛越亮,笑盈盈的,丝毫不知自己的处境,根本意识不到自己不过是个还跪着的阶下囚。
他双颊浮上一层赧红,怯怯道:“你别生气,为了试探他们身份,我必须取得他们的信任,让他们爱上我,我才能进入识海,探看他们的前世记忆。我就是演戏而已,没有喜欢过他们的,没有被他们抱过,也没有亲过,也就喝喝差游游湖,顶多……顶多牵牵手什么的……”
仓灵说了谎,他说谎脸会发烫,会红。
但好在被赧然羞涩的模样遮住,也看不太出来。
三百年时间里,他也遇到过一个难缠的,对方不讲规矩,说好了不许动手动脚,可还是总犯规,但……但那顶多也就被抱过,被亲了几下。
但奚暮是个醋精。
仓灵不打算告诉他这些不重要的事。
他说完,室内却一片静默。
许久,仓灵忽然听见一声轻嗤。
上神定定望着小妖怪亮晶晶的诚挚双眼。
“不像做假。”
“?”
“恐怕是演得连你自己都笃信了,如此荒唐的谎话,倒是张口就来,甚至编排到本尊身上。”
“我没有!”仓灵眼睛一红,急了。
但上神并未给他开口的机会。
他抬手挥袖,满空墨字更迭。
已被承认的罪行落册成书,化作铁证。
“三百年前,你曾虐杀凡尘境天衍宗弟子二十一人,其中断四肢,绝筋脉者有五,刺穿肚肠,碾碎肺腑者十一,放血后招斑鸠啃噬骨肉者有二,被逼自绝者一人,被吸干灵力精髓者二人。”
“又一把火烧了天衍宗,绝了百余修士飞升之路,致使神位空缺有六,扰乱封神秩序。”
“其中,有位上神所历之劫,因你产生变故,致使其历劫失败,修为尽失。”
“这罪,你认是不认?”
桩桩件件,倒是没有冤枉他,都是他做的,但他从未后悔过。
只是面对奚暮时,这些都成了他不愿回首的过往。
仓灵开始后悔了。
他在天狱面对审讯时抵死不认,就是为了见到眼前人,可被对方亲自质问这段过往,是他不曾想过的。
他恣意惯了,又短视,看不长远。
如今,倒真是悔得厉害。
天衍宗那些人,都是奚暮的同门,有他的师长,有他的师兄弟,哪怕被他们冠以恶名,围追堵杀,不到万不得已,奚暮都不忍心伤他们的,那些人却在奚暮死后,都被仓灵一个又一个残忍杀害。
奚暮该恨他的吧?
仓灵跪在地上,手指紧掐膝盖,疼痛也不能阻止他陷入噩魇般的回忆。
奚暮死后,其实又出现过一次。
虽然只是一点点神识残留。
那时,仓灵在沧茫道外找了个风水不错的地方,葬了奚暮,又默默养好了伤。
他逐个击破天衍宗弟子,将那些手上沾了奚暮鲜血的人一个一个杀了,有的吃了心,有的吸干精髓,有的剖了内丹。还有的……
他记不得了。
总之,不重要。
待到满身浴血地杀掉最后一个人,望着沧茫无际的天空,凄冷的寒山蝉鸣,和他无关的热闹人间,仓灵忽然觉得很没意思。
他摸着被血染红的破春剑,指尖一疼,破了个口子,鬼使神差地,他挪了剑锋,转向手腕。
皮肉翻开。
像是在雪白的琼玉上开出一朵曼陀罗花,也像沧茫道雪原上那滩属于奚暮的血。
那颜色可真好看啊,他的血似比任何人的血都艳。
他被奚暮保护的太好了,从未受过这样血流不止的伤。
那股新鲜的刺痛感让他有些上瘾。
右手握着剑再度抬起时,遭遇一股阻力。
仓灵呼吸颤地厉害,隐隐湿润从浓羽长睫上坠落。
他感觉到了。
有个人握着他的手,阻拦他自毁,胸膛拥在他后背上,揽抱着他,贴在他耳边,心疼又难过地哄他道:“不疼吗?”
“别这样,仓灵,我的仓灵……”
“好好活下去,别做傻事。”
别做傻事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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