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睡了这么久吗?
仓灵刚醒,有些茫然。
犹然记得,自己被孔雀抱走的时候,奚玄卿被巽何上神灌了很多药,甚至醒了过来,那双桃花眼隔着许多人朝他看了看。
巽何上神是整个三重境最好的大夫,奚玄卿修为高深,不会有事的……
对!
女娲石不比普通人,只要石身还在,哪怕留着一点点,都能活下去。
那小侍女激动地眼泪都快出来了,一直问他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要不要找大夫来看看,不对不对,明王大人说了,不能相信任何人,我还是去找明王殿下吧。
一拉开寝殿大门,就和外头踌躇不得进的侍卫碰个正着。
那侍卫道:“阿韵姑娘,九天境遣人来,说是要见尊上,我是直接禀报明王殿下,还是等尊上定夺?”
倘若仓灵还睡着,阿韵肯定要让人去找孔雀,但现在……
阿韵一回头,穿着雪白中衣,只披了一件绯红外袍的仓灵擦身而过,鞋也未来得及穿,他赤足朝凤凰宫外走去。
阿韵眉头一皱,吩咐侍卫去唤孔雀,便急急提着鞋跟上仓灵。
宫殿外的长阶上,坐着一个人。
萧瑟秋风阵阵催落枫叶,一瓣瓣地拍打在他肩头,他佝偻着后背,似乎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
听见脚步声,他转头微仰,对上仓灵的眼。
是九方遇。
仓灵有些微的失落,他还以为……
但想来,那个人伤的那么重,即便不要命,也得疗养很久吧,没那么快下的来床。
“他让你来的?”仓灵问。
九方遇“嗯”了声,嗓音哑地像是吞了一块烧红的烙铁。
从来桀骜的眼也蔫地像是霜雪打过。
赤红的,微肿,睫毛还湿着,像是被雨淋过。
仓灵看天,今日的万灵境是阴天,地面干燥,并未下雨。
他梗在喉咙里的话,咽了咽,吞了下去。
只问:“有什么……事吗?”
九方遇从怀里掏出一枚小小的锦囊,递到仓灵手上。
九天境特有的云织绡,柔和绵软,同奚玄卿的衣裳是一个料子,能摸出来里面是一块触手微凉的玉石。
不用打开,仓灵也心中了然。
奚玄卿兑现了他的诺言。
仓灵咽了咽喉咙,犹疑许久,才问道:“他还好吗?”
九方遇又“嗯”了声。
垂下眼睫,极快地将酝酿练习过的话,一口气道出:“他很好,天梯碎片虽然锋锐,但都是皮外伤,养养总能好起来。”
九方遇不敢多说一个字,生怕一开口,有些话就控制不住流淌出来,像血,像岩浆,像腐蚀活物的酸水。
那些伤很重,但若在平日里的奚玄卿身上,确实养养就好了。
可于现在的奚玄卿来说,便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但有些话,他一个字也不能说。
只能背过身,压着几欲崩溃的情绪。
“东西我送到了,没事我走了。”
“等等。”仓灵从袖中掏出一块碎布,那是在秘境中他和奚玄卿签下的契约,他答应帮奚玄卿对付怀渊,奚玄卿答应给他女娲石。
“如今,钱货两讫,你帮我告诉他,从此,我们便两不相欠,各自安好。”
九方遇接过那摁上手印的碎布,呼吸愈发急促,再抬眼时,已是湿红一片。
他倏地笑了一声,颤声喃喃:“各自……安好?”
或许再多停留一刻,他就要不管不顾,将一切都倾抛出来了。
所幸,他没有。
转身离去,逃也似的。
枯黄的梧桐树叶打着旋飘落,而后静静地被抛弃在泥壤中,一动不动。
仓灵盯着那片落叶想:刚刚,并没有风……
他抱着膝盖,攥着锦囊,坐在九方遇刚刚坐着的台阶上,地砖沁凉,贴着足底的皮肤,绯红的细绳拴着小小金铃系在足踝上。
摸了摸胸前的玄玉吊坠,唇角一点点勾起来,很艰难似的。
身着华丽羽氅的孔雀不知何时出现的,蹲在他面前,单膝触地,握着他足踝,用掌心暖着,再套上白靴。
仓灵怔了下,扬起眉眼,捧着锦囊说:“女娲石,他给我了。”
孔雀一言不发,直到两只鞋都穿好,将他打横抱起,往寝殿走。
仓灵慢慢地说:“我是不是很快就能复活奚暮了?”
他明明笑着,一双凤眼睁大,像是天真的孩子那样直勾勾盯着孔雀,仿佛在问我明天是不是可以得到一块糖,可以甜蜜到将一切苦涩都驱散的糖。
孔雀瞧着难受,索性撇开眼。
万灵境的事务,都是他在处理,他自然知道九天境这些日子发生了什么,那一日,奚玄卿的伤,他也看在眼底。
他只望了望层层浓云上的天。
已经很久没见到晴日了。
孔雀垂眸,哄道:“是,你很快就能复活奚暮了。”
仓灵的眼睛缓缓亮了起来。
似埋伏在灰烬中的火星,被意外飘来的干草捕获,霎时间死灰复燃。
却也是饮鸩止渴。
……
又是七个日夜过去。
丹穴山谷间的熔岩,炼化了仓灵的玄玉,以及奚玄卿托九方遇送来的那块女娲石。
当熟悉的那张脸从沸腾的岩浆中缓缓露出时,本该激动的仓灵怔了许久。
这张脸,在梦中,也在眼前出现过许多次。
仓灵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太久没见到奚暮了,一时间竟分不出,眼前新生的生命究竟是奚玄卿,还是奚暮。
但很快,他彻底走出熔岩,赤身裸.体地走到仓灵面前时,仓灵对着那双一模一样的桃花眼,认出来了。
这不是奚玄卿。
可……他也不是奚暮。
或者说,不完全是。
仓灵呼吸急促,说不上是激动,满意,还是难过,不满意。
他扑进男人怀里,哭了出来,泪水一滴滴落在男人胸膛皮肤上。
他说:“奚暮,抱我。”
男人才僵直着手臂,依言而行。
他说:“奚暮,我是仓灵。”
男人僵硬地复述:“仓……灵。”
“奚暮,说你爱我。”
“我……爱……你。”
……
凤凰宫的凤主寝殿里,住进了一个男人,万灵境最好的巫医被连夜拉进宫。
诊断完的巫医说:“我说他活着,是因为他这具身躯拥有一切活人的体征,可他就像个空壳一样,里面是空的,这样算活着吗?”
偏偏那凤主疯得彻底,竟笑着说:“当然活着!他会抱着我,有体温,有呼吸,有时候还能回答我说的话,以后,他也一定可以陪我聊天,同我走遍人间,看遍四季轮转,就像以前一样……”
巫医:“……可他没有心跳。”
仓灵:“我以前丢过心,不影响的,总能长出来的……”
巫医:“他也没有灵魂。”
“能长出……”仓灵眼神闪烁了一下,茫然地问巫医,又像是在自问,“灵魂能长出来吗?”
巫医:“……”
这问题不好答,很有可能是个送命题。
芋沿的兔好在这疯疯癫癫的凤主自己答了。
“能!一定能!”
他不能失去他了。
他好不容易回到他身边,是他的宝贝,一定要圈好,护好。
仓灵想,曾经奚暮在他身边的时候,他没什么感觉,直到失去他,没有心的胸腔里才酸酸楚楚地长出一颗无形的心。
当时光被辜负浪费后,才能从记忆里将其中一段拎出来,拍拍上面的沉积的灰尘,感叹它是最好的。
他已经这样感叹怀念太久了。
如今,他再度拥有。
他不允许任何人将其击碎打破,哪怕只是泡沫。
这世上,不是谁都愿意站在原地等你,但奚暮会,他什么都好,就是……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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