巽何怒瞪他:“什么没事?怎么没事?你他妈砸了我招牌!这天底下有一个我没治好的司命就够了!不需要你给我添堵!”
寂静的寝殿中,是太久的沉默。
奚玄卿:“我时间不多了,这么耗下去不好,我还有事要做。”
巽何沉沉道:“七日,最多还有七日。”
奚玄卿笑了笑:“够了。”
七天时间,他将自己的身后事安排地明明白白。
在他死后,九方遇会坐上他这个位置,但他这个师弟武力很强,能镇得住场,奈何做事冲动,他便叮嘱善于谋算的巽何从旁辅助。
凡尘境不能没有轮回,司命一职很重要。
在某个阳光正好的午后,奚玄卿吞下一枚药丸,终于有了走路的力气,他将那烙着七星的北辰玉给了少司命,将一切真相告诉他,陪着他从夕暮到凉夜,从难过到不得不释然。
在少司命毅然要替兄长守护人间的承诺中,奚玄卿又了却了一桩心事。
他就这样走遍了整个九天境,一枚枚的虎狼之药下肚,到后来,作用已经微乎其微,他将剩下的半瓶全部咽下,拖着千钧重的步伐,走进天狱,在曾经囚禁过仓灵的牢房里,在那布满抓痕的墙壁边靠着睡了一夜。
而后,下了一道死令——疑罪从无。
罪案不得只看表象,需追溯因果,否则不允许用刑判罪。
无论是人、妖,还是神。
他早已瞎了一只眼,在另一只眼也看不清稀的时候,靠着感觉写完了最后一道遗令。
九天境的所有事务,终于做完。
他卸下沉重的担子,终于脱掉了九天境神尊的责任。
这一刻,他只是奚玄卿。
万灵境的喜贴送来时,他的眼前已经一片黑暗,什么也瞧不见,自然也看不到仓灵亲手写的字,何况是喜帖背后隐藏的一行小字:
——你是奚暮吗?
有墨渍涂抹,但并未完全覆盖住。
另起一行:
——只要你说声不愿,这婚我便不成了。
又是一年七夕,准备在凤凰花树挂上姻缘红线应节的月下仙人止了步。
他看着奚玄卿坐下凤凰花树下,攥着那封喜帖,从天黑坐到天亮。
剩下的最后一日,他去了凡尘境,一个叫沧茫道的地方。
那里盛开了一大片芦花,风一吹,纷纷扬扬似雪花飞舞。
飘在他肩上,漏出他指缝。
他能摸得见。
老槐树下,是早已被毁的坟墓。
他记着曾经那具骨骼躺卧的位置,缓缓睡进去。
再也没睁开眼。
待到九方遇寻来时,他连尸体都不剩了。
芦花被风吹开,露出一小块玄石。
其实女娲石的成份已经少得可怜,早在好几日前,奚玄卿将自己剐了个干净,分裂出两块女娲石。
一块,要代替幻境中已被虞焰燃烧干净的神骨,拿去镇压问心秘境。
一块,送去万灵境给仓灵,完成他最后的承诺,复活奚暮。
九方遇知道,这最后一块玄石是什么。
它同女娲石不太一样,他玄色琉璃般的外壳下,流淌着一股凝质的水心。
这是……奚玄卿的心。
一颗石头,凭空长出了心。
在没有凤凰心的情况下,在爱上仓灵之后,在咽下数不清的苦果中,一颗石头活生生长出了心。
坚硬的琉璃外壳不堪一击,内里的流动心液柔软温热。
这颗心,也是留给仓灵的。
它随着喜帖和他的亡讯,作为贺礼,送到了仓灵手中。
有了它,奚暮三百年前的记忆就回来了,空壳将被注入魂灵。
但和奚玄卿无关。
……
那颗心挂在仓灵胸前,掩在繁复的大红喜袍下。
他攥着它,才走完了这场声势浩大的婚礼。
宴席尽,宾客散。
凤凰宫燃烧着巨大的红烛,烛泪淌个不歇,烛芯煎熬作响。
仓灵端过合卺酒,走到铺着大红喜被的床榻边,静静看着那张无悲无喜,犹如玉胚雕琢成的完美面容,那双桃花眼倒映着仓灵的脸,可他却没有在看他。
“是不是只要将它放进身体里,你就能回来?”
“是不是这样,你就从未消失过?”
奚暮看着他,那双眼是空洞的,没有任何情绪,就连茫然困惑都没有。
他理解不了仓灵的话,也无法作出回答。
仓灵递给他合卺酒,他便接过来,叫他喝,他便仰头饮下,叫他替自己摘下发冠,他便照做,叫他为自己宽衣,他亦遵从。
仓灵紧紧攥着石心,他不知自己作出选择后,等着他的是奚暮的回归,还是奚玄卿永远消失。
倘若,这颗心能让奚暮回来,那又如何证明这颗心的主人不是他要等的人呢?
可他要等的人……为什么要是奚玄卿呢?
将这颗心送到奚暮胸前的那一刻,不知何时坠落的泪,溅在手背上,像一根刺,狠狠扎醒了他。
他蓦然抽回手,将石心护在怀里。
凤凰心疯狂跳动,挣扎,一股股泛酸苦水涌上喉咙,潜意识里一个声音告诉他,他若那么做了,他将永失所爱。
他崩溃到大哭,伏在奚暮肩头疯笑。
假的!
假的!!
活在三百年前记忆里的奚暮,爱的是三百年前凡尘境的小妖怪。
回来的,只会是失去小妖怪的那个凡人修士。
他额头抵在奚暮温热的胸膛前,啄吻掌心捧着的石心。
“别走……”
“不要走……”
“你不能又扔下我,不要再一次把我弄丢了……”
这一次,我知道,哪怕再有三百年,三千年,三万年,我都无法找回你。
你能不能别走……
陷入迷乱中的仓灵,甚至冒出疯狂的念头,不管奚暮和奚玄卿在他心里算不算同一个人,都没关系,哪怕是……三个人一起呢……
但他不要求回来的,是一个没有灵魂的爱人。
一遍遍啄吻,又一遍遍愤恨地啮咬,要在奚玄卿的心上留下齿痕。
他没注意到那颗冰凉的石心在发烫。
也没发现,在没有命令的情况下,奚暮的手臂抬起,圈住他,搂在怀里,让他贴着他的胸膛。
胸膛温热,体外的心脏砰砰跳动。
仓灵蓦然一顿,抬眸间,对上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微垂的鸦羽长睫下,那双眼睛映着红烛暖光,泛着无限缱绻。
“……不要走!”
久久地,迟来的一声长叹。
没有灵魂的空壳,在没有命令引导下,艰涩地说:“好,不走。”
话音刚落,便被怀中人挺身堵住唇,泪水一滴滴坠下,淌在唇角,弥漫在唇舌间,化作苦涩的吻,又随着红烛暖光的温度热烈纠缠。
仿佛只有一直燃烧,一直升温的躯体,才能证明彼此还存在。
窗幔缓动,红绸被褥被揪皱……
沉甸甸的,仓灵似陷入一场幻觉,他躺在绵软的云层上,身下的柔软散开,他心惊胆战地跌落深空,又落入另一片绵云上,缠裹他,贴在皮肤上,安抚不断悸动发抖的灵魂。
他一下子觉得时空溯洄,来到三百年前,奚暮单膝跪在他面前,捧着他足踝落下轻吻,温柔而诚挚地向他表明心意,说他爱他,说想同他成婚,要与他长厢厮守。
这一次,他没拒绝,他捧起奚暮的脸,在对方唇角落下吻,矜持地“嗯”了声。
又说:“你怎么才说出口呀,我等你好久了。”
在被泪水淹没的视线里,他看着布满活人气息,生动无比的一张脸,贴着他,一寸寸吻遍他。
光怪陆离的幻觉中,奚暮背着他,说说笑笑,走过永忆桥,他和奚暮在永忆桥尽头的小院里,无人打搅的深夜中,红烛下,双臂交缠,绕过对方的,饮下合卺酒。
真正的痛感来袭前,对方却没有继续下去。
仓灵只感觉自己被一遍遍吻着脸颊,舐去泪水,缠绕他的温热皮肤撤离,取而代之的是冰凉的红绸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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