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然呢?”那少年模样的神君突而反问道,龙驹的笑声戛然而止,怔愣了一瞬。
“这…”男人挠挠脑袋,压着声儿道,“太上帝仍在紫宫,神君说这话,不怕触了圣颜么?”
神君却道:“太上帝又如何?天命依然由我职司。我告诉你罢,龙驹。”
一个刀锋般凌厉的笑容自他脸上浮现。龙驹愕然,仿佛在那对眼里望出了夜阑时的明光。
他说。
“…掌天命、爵命、人命,是为大司命。”
——
月黑雨细,夜色如水。
白袍少年踩过青石阶,拄着黎杖,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幽草里。雪白的影子趔趄着向前,像一抹缥缈的山间水雾。
他站在松林之间,见了围在天坛山下的灵鬼官,也不见怪,只淡声道:“随我来。”于是回身便走,单薄的身影行入夜色之中。
龙驹与其余灵鬼官面面相觑,有灵鬼官迟疑道:“龙驹大人,此人…”
“跟上他。”龙驹面无表情,“神君延请,不得不去。”
众神官只得紧随而上,踩着那白袍少年的脚步前行。灵鬼官是天廷的武将,又是神官的末席,与位列五祀之一的大司命相比,自然是企踵难及。
白石踩着碎步跟上,在龙驹背后轻声发问,“龙驹大人,那位…方才说他是……”
“是大司命。”龙驹沉声道,“方才我不是已说了么?耳朵听不见的话,便摘下来罢,莫要挂在脑袋上当作累赘。”
白石咬着唇,心头擂鼓一般咚咚狂震。他记得自己曾见过一回这人,那时他赴大梁除鬼王弓槃荼,从其巨口中揪出了祝阴与此人,还将这人当作肉垫,踩在脚下。白石忆起当时的光景,祝阴唤此人作“师兄”,可他瞧这人垢面蓬头,又只会卑葸地窃笑,怎有神君的模样?
但今日一见,昔日那羸形邋遢的人儿洗了面,束起了发,一身雪衣,周身如泛灵光。白石一眼望去,竟从他身上瞧出些翩翩不凡的气度来了。
掌人寿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大司命,白石昔日里只敢在云边远眺那身影。大司命乘驾玄云,扶摇登临,傲睨苍生,兴许在他眼里,灵鬼官亦如地上蝼蚁无甚分别。
白袍少年走入了岩穴之中,灵鬼官们张皇四顾,一个个拔出腰间降妖剑,彼此贴着背,谨慎地前行。行了几步,忽觉眼前微微有光,继而发觉是洞天石扉,訇然中开。三清铃声牵牵绵绵,文殊九宫八卦阵刻于脚下,护法真君像巍然耸立,丁香淡雅之气如烟如雾,萦绕岩窟。灵鬼官疾步追上,左顾右盼,心中不安且惊奇,只觉如在云峰宫中。
月光从洞顶流下,像一道素练,款款落在岩洞中央的紫檀书案上。
白袍少年踉跄着走过去,拉开官帽椅,举手示意道:“坐。”
书案对面只有一张小马扎。
话不必说,这仅有一张的座椅是给灵鬼官们坐的。灵鬼官们大眼瞪小眼,一时如鲠在喉,语塞难言。龙驹却目不斜视,径直迈步走了过去,扶着膝猛地坐下。
他身形魁伟,哪怕是坐在一张小小马扎上,也正恰和那少年齐平。其余灵鬼官紧肃地提剑上前,却被龙驹抬手屏退。
望着书案对面的那人,龙驹沉声道:“大司命,别来无恙?”
文易情撑着脸,道,“客套话便免了罢。”他略略倾身,抬手示意,“不过各位远道而来,寒舍却无酒馔相待,不才着实惭愧,便奉清茶一杯,望诸位笑纳。”
话音方落,灵鬼官们忽觉眼前水墨如烟,淡浅墨痕在眼前积聚,化作一只只压手瓷杯。每一位灵鬼官面前都凭空出现了如此一只茶杯,其中盛的仙茶香馥,勾人心魂。
鲜亮的茶汤里映出了灵鬼官们惊疑的眼。龙驹眼前亦凭空冒出了一只压手杯,他心下略惊,却明白这是大司命的宝术使然。“形诸笔墨”,那是一个能随心改易天地万物的可怖宝术,只消用笔一画,世间万物便能信手拈来。
“神君不许卑职说客套话,自己却奉客套茶了么?”龙驹咧嘴一笑,“这茶,也恕卑职免了。”
他忽见文易情微微一笑,笑意似春风拂皱碧水。灵鬼官之首心头猛震,大司命不苟言笑,哪怕是笑,也是皮笑肉不笑。心仿佛在胸膛里隆隆震响。他曾遭夔龙、九馗龙围斗,那时他被龙首啃得肚破肠流,命悬一线,可那时的惊险却不及今夜与大司命对坐。
白袍少年和气地道,“那咱们便开门见山,直入正题罢。”他略略偏过头,“你们是来杀我的么?”
静默像一片寒霜,落在了他们之间。岩洞里静悄悄的,只听得三清铃清脆的摇曳声。
龙驹捏紧了下袴膝头,过了许久,突而扬唇道,“大司命,卑职不过是接了属下小简,来除天坛山上的水鬼,您莫要见怪。”
“除天坛山的水鬼,需要这么兴师动众么?”文易情道,“还有,不必称我‘大司命’,我早被罢黜,如今不过是戴罪之身。”
“可天廷里司命一职仍旧空缺,想必是太上帝盼着您归返天廷,正…虚位以待。”
真是奇事,龙驹暗想。他觉得眼前这少年面带微笑,口气和缓,却教他提心吊胆。
文易情徐徐地叹气,道:“我方才不是已说了么?莫要说客套话。”
他忽而往官帽椅背上一仰,翘起靴尖,道:“说,甚么时候要杀我?”
像是有一串秤砣砸在了心上,雷霆似的威压散开,灵鬼官众不由自主的觳觫起来。
龙驹不动如山,沉稳地发笑,两眼像狼瞳一般发亮。他再不掩饰:“今晚!”
他在听闻祝阴给白石报信,阅了那书简之后,笃定天坛山上定有些古怪。太上帝的心腹之患竟真在天坛山,今夜他可真算得钓上了一尾肥鱼。
“是谁在通风报信?”文易情两手交叠,像在审问犯人的察狱官。“是祝阴么?”
“是。”龙驹道,“他在何处?莫非是为神君手刃了?”
文易情却道,“打成死结了。”
“打结?”非但是龙驹听得莫名其妙,众灵鬼官屏气凝思,暗想,莫非这是甚么非人的讯问手段么?
“为何要杀我?”文易情又问。
龙驹哈哈一笑,“您是罪神,冒天下之大不韪。您与太上帝的赌局已败,早被打作妖躯,却又擅自逃出天牢,跃下天磴,在人间苟延残喘。若是灵鬼官见了您,杀您莫非不是理所当然?”
文易情一言不发,只是拿指尖轻轻点着杯面。灵鬼官们肃然地近前一步,降妖剑在鞘中铮然作响。
肃杀的沉默延续了一刻,白袍少年忽而笑道。“可我不想死,你说,该如何是好?”
龙驹眉头微蹙。
一阵幽幽竹风拂入石窟,三清铃忽而狂乱地大作,像妖鬼闹耳的喧声。文易情叠着手,倚在椅背上,月色映着虚渺的笑容,此时的他犹如石刻里无慈无悲的寿夭神。
他说,“若是我不愿死,那你觉得,今夜该是谁死?”
(六十九)红线两人牵
话音方落,只听得一阵倏然破空声,灵鬼官们如围墙般近前一步,铁弩如林高举,虎纹铜剑铮然出鞘。戈钺锋刃炳若日星,无数刀剑指向端坐于石窟中央坐于官帽椅上的白袍少年。
那不是一个寻常少年,而是曾掌天下生杀大权、冷心无情的大司命,他们如今早对此事领会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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