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狞邪的笑意渐渐在文公子脸上浮现。
刹那间,雪片似的光景涌入小泥巴脑海中。不知为何,他竟于此时回想起了文家的诸多传言,他忽而明白为何文公子寻上了自己了。胡周曾与他说过些黎阳县里的流言:文家在聚集大批孩童,要他们为自家办事。孩子们年幼,寿命尚长,在天书上落字恐怕需要代价,那代价便是凡人的寿命,而文家敛去的孩童们便是他们为铸成神迹而积起的柴薪。
突然间,小泥巴脑海中灵光一现。他完全明白了。
文公子之所以对他死缠烂打,是因为他看上去便是一块好柴,能靠着燃烧自己的年岁为文家祖业添砖加瓦。
“你只是想利用我,是不是?”小泥巴鼓起勇气,颤抖着将这句话道出了口。
文公子道:“你是可用之材,方才谈得上‘利用’。我苦口婆心与你说了这么久一番话,你却还未回心转意,看来温言软语不成,我便只能来些硬的了。”
小泥巴完全不明白,自己不过是下山来开蒙,怎便会碰上文公子这等恶霸?不仅拿不能再念书来压自己,还以天穿道长的性命作挟。书屋中年近的孩童亦不少,却也不见这古怪的文公子千方百计要其入文家,所以,文公子纠缠他的缘由究竟为何?
诸多疑问盘旋脑海中,纠缠作一团乱麻。
小泥巴哼了一声:“来便来!你以为我怕么?”
话音方落,他却忽见文公子将两物抛在他脚下,定睛一看,竟是血迹斑斑的三足乌和玉兔!
两只小玩意儿蔫了神,身上皮毛秃洼一片。三足乌的一只小爪已断,创口处血肉模糊。玉兔两耳被紧紧打了个结,一耳折了,呜咽声弱弱地传来,像一道将断的细流。
“你做甚么!”小泥巴见状,心头狂跳,飞扑上去揽住三足乌与玉兔。似有怒涛在胸膛里嘶吼,他以血丝遍布的眼瞪向文公子。
文公子却只是坐在他身边,淡然地笑,“你不是说要来硬的么?于是我便来一手予你看。”
“你拿两只小妖物来威胁我?”小泥巴颤声道,“你这孬种!这算甚本事?”
文公子说:“是啊,我下贱,低卑,没甚本事,只会做出拿你身边的人威胁你的事。”
“你想让我入文家?哪怕做到这份上?”
小泥巴的心如叩门般咚咚地响。在怒火之余,他只觉不妙。他不明白文公子对自己的那异乎寻常的兴致究竟从何而来,收一个山野小儿作下人,这便是文公子想做的事么?
“是,我要做的事便是将你收入文家。”文公子阖上眼,笑道,“哪怕用尽一切手段。”
“放屁!”小泥巴嘶吼起来了,“我死也不会去你家!先前还有一点儿可能,如今我只想把你的脸盘捣个稀巴烂!你以为这样便能吓倒我?你对三足乌和玉兔做了甚么事,往后我便要加倍奉还!”
文公子却道:“不错,我觉得这样还未能吓倒你。”
他朝着讲堂外一点头,几个青衫下仆便走进堂来,替他将书笈搬过来。书笈上蒙着白布,从小泥巴见到它的第一日起便一直盖着。
“我说过,这里面有你断然不想见到的东西。如今你频仍拒却文家请托,我便罚你看看罢。文家是可操动九州命局的势家,无所不能。”文公子说,用手拈起白布的一角。笑容像是浮在那苍白净丽的脸庞上,虚伪得似画上去的一般。“我也说过,你若是不进文家,将会发生一些教你后悔的事情。”
随着白布的揭开,小泥巴的眼愈睁愈大。
讲堂中书声琅琅,旁人对他俩视若无睹,仿佛他们二人是一阵无形的、久在屋后盘桓的清风。
小泥巴想过很多次那书笈中究竟藏着何物。兴许是虺蝮,抑或是毒虫、螭魅、鬼怪。
可他不曾想过竟是此物。
心剧烈鼓噪,掌中冷汗如浆,霎时,小泥巴如坠冰渊。
笈筐里忽而轰散出一片绿头蝇,血迹干涸,染遍筐底。他在其中看到了微言道人的头颅。
(二十一)孤舟尚泳海
怎地回事?
刹那间,小泥巴的脑海里似卷起了漩涡。周遭的一切扭曲盘旋,连文公子的狞笑亦朦胧诡怪。
他怔怔地望着笈筐里微言道人的头颅。圆圆的脸,如石头般僵硬瞪着的眼粒子,昨夜仍同他一道吃饭的白髯老头竟身首两处,那颅脑正躺在这小小书笈里。
小泥巴惶恐不已,喃喃道:“微言……道人?”
他身子抖得厉害,如临数九寒冬。
文公子点头,“是,是你熟识的那位微言道人。”
沉默之中,无形的重压如铁盖子,一层层叠在头顶。那沉默里终于迸发出一声凄烈的惨叫——“你杀了他!”小泥巴嘶吼出声。他扑上去,与文公子撕打。文公子慌忙将纸片放入袖中,却也挨了几下拳头,脸上乌青发紫,五颜六色,似开了个清酱铺子。
“不,他是死是活,得全看你自己!”扭打间,文公子叫道。轩廊里的仆从听见动静,似鲐鱼群一般游涌进来,七手八脚地将小泥巴将文公子身上拉开。
小泥巴龇牙咧嘴,对文公子这话甚是狐疑。可不知怎的,怒火忽被浇熄,他反倒冷静下来了。“甚么意思?”
“你知道我是怎么杀的他么?”文公子叠起手,微笑道,“我其实未杀他,只是在天书上写出了一个必然的结果,而这个结果,便是他的头颅会躺在我的笈筐里。”
文公子将手伸入袖内,摸索片刻,取出一张对折过的纸片展开。那纸片洁白似玉,一看便知不是凡物。
“这便是天书纸,你看上面写了甚么?”
小泥巴定睛一看,却见上书几行蝇头小字:“庚寅年三月廿一,邀易情入文府,未果,易情回观将事由诉师长。师长衅勇下山,为文府阍人所阻,反遭斩首。”
短短几行字,竟看得小泥巴几近昏窒过去。
他曾听微言道人说过,那天书乃可教人得偿所愿的神物。将字写在天书之上后,一切都会实现。小泥巴艰难地咽唾,“所以是你写下了这几行字,夺去了微言道人的性命?”
文公子轻轻点头,笑着从黄杨木筒中拈起一支湖笔。“是。但你若是肯做我仆从的话,这一切皆能烟消云散。我便替你将那行字从天书上删节去。”
“为何你处心积虑地要我进文家?”泪珠涟涟,自小泥巴颊边滚落,“我与你萍水相逢,可你转眼间便杀我恩师!文少爷,我要杀了你,杀了你!”说到最后,他切齿痛心,双目赤红,在仆从臂膀间挣动着,欲将文公子痛揍一顿。
文公子却不慌不忙,道:“因为你很特别。”
小泥巴扬起的拳头顿住了一刹。
文公子目光微漾,眼中似有莼波松雨,他接着道:“你也知晓,但凡是世家,无一不垂涎铸神迹一事的。可铸神迹的法子不仅仅是攀天磴这最愚笨的一法。文家自得天书之后,便日以继夜地在天书上书写字句,探究文家中的何人究竟可成神迹。”
“天书只可书写可能发生之事,换言之,只要在天书上写下‘某人可铸成神迹’这一言,便可断言此人一生中究竟是否有可能上抵天廷。文家召集来大批文士、孩童,焚膏继晷,一刻不停地在天书纸页上写着这句话,此事已延续千百年。可在这漫长年岁间,没有一个名字可在天书上留痕,这也便是说,文家并无一昆裔可步上通天逵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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