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女娃娃和移居来此地的汉人打过交道,能吐几个字。塔吉古丽一脸天真,笑起来时似有阳光在脸上绽放。“上天空,可以得到甚么?”
胡周僵直的眉眼柔和了,他低头,轻声道,“天顶上有一所宫殿,若是有人能走上去,便能享用不完的财宝,有吃不完的饭菜。世上最美好的物事,天上皆有。”
塔吉古丽的眸子登时炯炯生光,禁不住流出了哈喇子,牵着胡周袖子道,“……我也想,上天空!”
夜里用膳时,天穿道长才更体会到塔吉古丽那强烈心愿的由来。昆仑苦寒,先前招待他们的油肉紧短,如今碗里只余寥寥几粒番麦、牛角椒,可怜巴巴地飘在雪化开的温水上。回纥人待他们极好,再穷苦的人也拾来些牛粪、短草,供他们夜里烧。
数十条影子围在小小的火堆旁,像城墙一般紧密地将火光围起。胡周倚着天穿道长,伸手给她点四周的面孔认人。他是个骗棍,寥寥几日便能在人堆里混熟,如鱼入水。“个头矮的是伊利亚,才八岁,爹因鼠瘟过世了。留长发的是阿克阿洪,在白灾里冻坏了手脚。还有那着大绿长外衣的女孩儿莱丽,被狼咬伤了脸面……”
他慢慢地说着,像在唱一支安眠小曲儿。人人紧挨着,打着抖,神色却十分温暖。
少女仰头望着星空,风凉如冰,星汉璀璨,辉光似也在风里摇曳。那明媚的光总是离他们极远,高居于六亿万里之上,徒留人世一片黑暗。
胡周的话音停了,此时天穿道长才徐徐地道,“你向我诉说他们遭的难,有何用意?我修的是无情道,才不会哀怜他们。”
胡周赧然一笑,“我没叫你怜悯他们,我只是想教你认一认他们的脸,往后咱们也好托他们照应。何况……”
他亦仰起头,看向烂漫星河,怅然道。
“若你真可上抵九重天,做了与人世相隔的神灵,至少到那时,这地上还有人牵挂着你。”
“杞人忧天。”少女说,“我还未行过一重天,你便挂记着到九重天的事儿了?”
胡周不驳她,只是嘿嘿地笑,看起来却很高兴。
翌日清晨,天穿道长拄伞上山。
峰崿如青天削出,昆仑四处透着钢铁似的冷峭。胡周粗粗算过,一重天有两万级天磴,这回她真整整走上了两万级。痛楚如千钧包袱,牢牢压在她背上。终于,中天天门近在咫尺,碧琉璃瓦明晃晃,亮晶晶,像缀着千万枚星辰。她跌跌撞撞地爬上天磴,却忽觉右腿剧痛难当,低头一看,却见腿骨已碎成几截儿,血流满地。
这是代价,每越一重天需付出的代价。
天穿道长又坠了下来,可这回却不同,她一睁眼,却发觉数十双手正拼力向上伸着,托住了她。回纥人群里呼着痛,却仍咬牙将她接下。
回纥人们将她放下,又跪了下来,拱起的脊背像一座座小山包。灰蒙蒙的晨风里,天穿道长在人群里看到了一个红裙女孩儿,她跪倒着,裙摆向四周绽开,像怒放的鸡冠花。
“用,我们的,身体罢。”
众人用生涩的官话磕磕绊绊地道。热泪从颊边滚落,融进终年冰坚的冻土里。
“神女,用我们的,身体,穿过重天罢。”
天穿道长愣了一愣。用旁人的身躯作代价穿过九重天,她不是未曾想过这个法子。可许多世家也曾试过此法,最终却落得个伤财害命的下场。
她的目光从人群中流过,坚硬的神色忽而柔软了一瞬。胡周说得对,一旦熟识了后,心中便会有了牵系,缘线一结,相隔重天也不会断裂。
“不,”天穿道长回过头,冷淡地道,“我才不用。”
“我是无情之人,铁石心肠,你们再如何求我,我也绝不会松口。我会自己走到天廷上去。”
莽莽雪雾里,白衫少女再度起身,踏上天磴。那影子瘦弱而伶仃,却挺得极直,如一把利剑,将要直插云天。
“所有的代价,由我一人来担。”
(九)孤舟尚泳海
雪峰崔巍,岑尖没云。
一条踏道扶摇而上,深深扎入天穹。那石阶上行着一人,似年高履艰的老妪,一步一停,仔细一瞧,却是个花容少女。
那少女名唤天穿道长,虽步态蹒跚,却似一阵无情秋风,卷上天门。行六千级时,她至玉虚宫,以元灵剑震裂百窗棂条,慑退星官天将,旁若无人地越阶直上。复行至两万级天阶,正临中天天门时,天罡星蒋光正恰镇守于此,亦被她剑风扫得屁滚尿流,如一只绿头乌蝇夹尾而逃。
天阶冷硬如冰,又似松烟墨般暗沉,像是这世间最残酷的刑具。每迈一步,便如在十八泥犁中滚过一遭。眼耳口鼻如灌热油,顶上如浇铜浆,天穿道长切齿而行,鲜血像红绸,在脚下织开。
每度摔下,她又会如木人一般爬起,再往上攀,每回皆能比上一回行得更远。
终于,羡天亦被抛于身后。那羡天如万花镜一般,又似空里浮着万万千千剔透冰棱,清莹秀彻。影子映在上面,像也裂成了千千万万瓣。朱鸟闯入镜中,火点如天女散花,在镜面映照下其数擢发难数。天穿道长召出皓灵剑,剑光似平湖倾泻,映亮每一片冰棱,覆住朱鸟之影,让一切重归风平浪静。
在天磴上又行两万级,此时她浑身披创,已如风中残烛。
远方现出从天天门的轮廓,台基耸起,墀头墙高突,日光在琉璃瓦上爬动,瓦片如镶了金。门前趴一对长尾符拔,生得似鹿。从天雪云簇拥,香雾满道。虽无金甲神人影子,却有一少女蹙眉坐于符拔背上。见天穿道长行来,她喝道:
“何人?止步!”
天穿道长拄着伞,浑身鲜血淋漓,神色狼狈却傲然。听那喝声,她并未止步,反急步走上。两枚神剑业已出鞘,在她身侧如蛱蝶纷飞。
“喂,你没听见我说话么?”那倚着符拔的少女柳眉倒竖,站起身来。她一身织金妆花罗衣,捻金纱裙,头插寒兰簪子,朱唇粉面,玉软花柔,身后灵光如水精映日,显是位神明。
“听见了。”天穿道长身上流血,神情却平静,前迈一脚。“可我不想停步。”
那神明少女两条秀眉似拧了结,怒得擂鼓似的跺脚。“不想停也得停!你可知这是何处?乃神灵座前!你可知你此时面见的是何神?”
天穿道长将那女孩儿上下打量了一番:“门神?”
那少女勃然大怒,挺胸道:
“——我乃主人子孙者,少司命!”
她这般发怒,却未教天穿道长眉头微蹙一分。天穿道长淡然地说:“你掌凡间子嗣,又非门神,我为何要惧你?何况,这阍人之职凭甚么要落到你身上?”
少司命脸庞熟红如柰果,两位少女形貌年岁虽近,可天穿道长却如鞘中霜刃,生生将神明气势压下一截。少司命垂首,低声道:“我方升天,天廷星官欺侮我人生地疏,打发我来这儿守门……”
“但我也绝不会放你过去!”少司命猛然抬首,目光像两柄小小弯钩,死死勾住天穿道长。“我既已应下守天门的差事,便定会履责!你是凡人罢?闯上从天来是为何事?”
“为了上至天廷。”天穿道长冷冷地道,“我要过去,让开。”
少司命打量着她,目光在她凄惨的模样上逡巡,口中啧啧有声,“我偏不让,你肉骨凡胎,又是一介女子,不过行至三重天,便已百孔千疮,往后又能在天磴上行得几步?上抵天廷,不过是痴心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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