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还未等他寻到禄神魂心,却忽见眼前身躯一软,化作一软绵绵黄符。身后有人笑吟吟地念道:“三天之令,化吾之形。”
这是能改变容貌身形的变神咒,小泥巴双目一颤,急忙往后望去。原来他方才刺中的只是符纸化成的禄神身形,真正的禄神早已在身后。
禄神笑道,“所以咱们说了,你是在蚍蜉撼树。”
只见那轩辕剑在空中骨碌碌打了个圈,稳稳当当地落进禄神手中。他拔足一蹬,身影如枉矢破空,霎时迈至文坚身前。
文坚一愣,胸膛却一热,轩辕剑破体而出,他被刺了个对穿。
魂心堪堪被擦去一小片,他当即口吐鲜血,褐衣顷刻间染开一片鲜红,像是身上倾开了朱砂。他膝盖里的骨头被抽去了似的,禄神怀抱着他,如抱着襁褓婴孩,看似慈爱地蹲坐下来。
“文坚!”小泥巴瞬息红了眼。他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倒下,落进万劫不复的深渊,而他回天乏术。
他早有预感,九霄上等着他的兴许不是美好的结局,可却不知这结局来得如此之快,而他果如灯蛾赴火,去而无回。
禄神提剑走向他,气势慑人,像逼近的刑台。如雨的剑光骤至,利刃像秋叶飞舞。双剑相交,铮铮作响,宛若激烈弦声。禄神亦勾管武官事务,武艺早是一绝。小泥巴艰难格挡,步步退却,坠入冰窟一般战栗。
手脚渐而忙乱,心却已先屈服。一个声音在他心底里叫道:没救了!快投降!快投降!
眼前仿佛闪过一片血色,此时他的眼里仿佛看到了鸠满拏丑陋的身形和染血的文坚,这些光景纷繁复杂,交于一处,最后汇作寒光大盛、正向他袭来的轩辕剑尖。
绝望犹如垒石,一块块叠在心头。小泥巴颤抖着闭上了眼。
……
文坚睁开了眼。
他胸前剧痛,只觉轩辕剑似将他扎成了筛子,风像尖利的手甲,一个劲儿地往伤口里扒。视界像飘起了白羽,手脚犹如棉花。他看见一抹血色在眼前延展,血迹的尽头是小泥巴倒下的身躯。
文坚倏然长大了眼,惊恐无比。
他看见禄神手持轩辕剑,剑尖沥血,悬在小泥巴头顶。小泥巴四肢尽断,了无生气,创口处鲜血淋漓。一道创口好似裂谷,横亘于脊背,小泥巴的魂心被剜出,边角削平,只剩中央圆圆的一小块儿。
他们是星官,即便肉身受创,也能自愈。可若魂心遭毁,那便会落下永生永世的残缺。
“你对他……做了甚么!”文坚不顾伤势,嘶哑地怒吼,血雾从口鼻间喷涌而出。
禄神说,“我在教他量力而行。”他拾起那魂心,将其当作玉石一般把玩,爱不释手。
“你们不过一重天虫豸,和天廷一品大仙叫板,便会落得如此下场。我已将其四体断去,魂心毁损,他再不可有手足。”
白须老仙狰狞一笑,道。
“往后他哪怕转世投生,生生世世,都只能做地里爬的长虫!”
(五十八)弱羽可凭天
五重天上鲜血遍地,小泥巴苍白着脸卧倒于地,尽失神智。在阖着眼的间隙,他坠入一个久远的梦境。
方才在禄神风涛漱击的剑光之下,他节节败退。轩辕剑吹毛立断,他的手脚在剑锋前被轻易斩落,连魂心也受重创。他失血过多,无力倒地,神识落入泥潭似的黑暗里。
他像是在一片迷雾里行走,尽头有光。光渐而近了,他听见天坛山上槐叶沙沙的响,夏蜩不知倦地长鸣,卫河潺湲而过,水声泠泠,再近一点儿,他看见斑驳的竹影,清靓斋室中,白衣女子捧着划花盏,在与微言道人吃茶。
光穿过竹簟,水纹似的落进女子眼里。天穿道长望着正在漏窗外疯跑的那个小小身影,叹道:
“易情这娃子,真是不适合学道。”
微言道人奇道,“他冰雪聪明,你怎地说他不是学道的材料?”
“《道德真经》里早说了,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可这厮动若脱兔,偏不安分,比起水来,倒更像火一些。”
微言道人舒开眉头,“水有水的好,火有火的妙。不如让那娃子往后习三昧神火道,适才适用。”
“这倒不是习甚么道的问题。微言,我看见他魂心里跳跃着火苗,我怕他若有一天循我的踪迹,那心火会成毒獠烈焰,教他灭亡。”
天穿道长说着,眼中有抹不开的忧色。
远处的小孩儿似是望见了他们,啪嗒着脚步跑过来,泥泞的身子攀上窗棂,骄傲地向他们举起手里用白茅扎好的草人儿。那草人一只肥胖滚圆,一只缀满白花,还有一只小小的和他们牵着手,像是一家三口。
“师父,道人,瞧我扎的草人儿!”小泥巴兴奋地叫道。
微言道人点头,笑呵呵道:“扎得真好。”
“你不用心学剑,反来做这些花里胡哨的玩意儿作甚?”天穿道长却说。小泥巴难过地低头,将草人抓在手心里。茅草松了,牵着手的草人儿也分开了。微言道人看得心酸,方想拧头与天穿道长说话,却听她低声道。
“我不可与他亲近,因为我不想让他走我走过的路,重蹈覆辙。”
“重蹈覆辙又如何?那孩子有逸群之才,说不准能实现前无古人之业。”微言道人道。
天穿道长却摇了摇头,说:“他不应走我的路,他心里藏着烈火。若是如此,终有一日会他会被燃烧殆尽。”
那时师父所说之话,小泥巴并不明白。
而如今他已知晓了其中意义。明白他如今正是覆车继轨,在做与当年的师父如出一辙之事。然而他却不曾后悔。
光明渐渐远去,天坛山的图景如画卷般缓缓收起,小泥巴又重新坠入黑暗的海洋。
他在黑暗里站起身来,胸口发着亮光。低头一望,那是他的魂心,犹如荧荧灯烛。一直以来,他想如古旧传说里的烛阴一般光耀幽微。而如今他已有了这份力量,哪怕需付出生命的代价。
他想起在荥州火神庙地牢中的那一夜,他施用宝术,险些让魂心生出裂痕。那时的他因对丧命的危怖而不敢用尽全力,此刻却是以身作薪之时。
小泥巴用手握住了那团微弱的光芒,低声念道:
“——宝术,张炬烛天。”
刹那间,虐焰自周身而起,烧穿阴晦瘴雾,冲破重重梦境,直抵景霄天。
小泥巴猛然张目,此时的他倒于禄神之前,四体尽失,可烈焰却生作手脚,让他踉跄站起。他看见血流至踵、脸色苍白的文坚,看见持剑的禄神、惊惶的福神与寿神。怒火与仇怨倾泻而出,刹那间,景霄天被烧燔一净,万里成灰!
云层自雪白染作漆黑,絮子似的纷纷飞散。那黑灰色犹如泼墨,顷刻间将五重天鲸吞。灼热的巨浪扑面而来,几乎将皮肌烤得干裂。而正在此时,小泥巴的魂心如烧久的香柱,一触即散。剧痛如雪流沙,急速他的涌遍全身。
流火明亮灿烂,好似雨霰,洒落三神衣上,熊熊燃烧。三神难看地翻腾滚地,画水精咒,却不能令其熄灭。因这是以粉身碎骨为代价换来的真火,是曾将九重霄焚作焦烬的烛龙之焰。
“救命,救命!”
禄神惊叫着挥舞轩辕剑,然而即便是神兵利刃,又怎可抵无边瀚海似的烈焰?火焰烧穿了云层,三神狼狈不堪地滚落下景霄天,马球也似的在云片上弹跳,浑身焦黑,已现肉下白骨。
只要仇怨不息,他们便会被这烈火折磨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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