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独说起出门散步的时候,纪弘易才会稍微配合一点。
仿生人做出了让步,“好,吃完就出去走走。”
它将药片递到他嘴边,纪弘易半信半疑地看了它一眼,终于张开了嘴。
它将药片放到他的舌头上,接着将水杯递了过去,纪弘易含住杯沿,垂下眼喝了起来,仿生人看到他的喉结滚动着,直到将杯中的水全部喝完。
“请张开嘴让我看一看。”它将空水杯放到床头柜上。
纪弘易面露不悦,但还是张开了嘴让它检查,仿生人捏住他的下巴,稍稍抬起,确认他没有将药片藏在口腔里后,才弯下腰开始为他解开手脚的约束带。
“只能走十五分钟,之后我们就得回来了。”仿生人将他带下床,为他打开两道钢门。在乘坐电梯来到一楼的小花园之前,它通过对讲机,让其他仿生人护工将花园内的病人们带回房间。
纪弘易的位置一向被严格保密,仿生人永远不会背叛下指令的主人,所以无论在什么样的条件下,它们都不会向外界供出他的位置。普通病人没有来到疗养院顶层的权限,他们不知道这里到底住着谁,或者说,他们甚至都不知道疗养院顶层住着人,每当纪弘易离开病房时,仿生人都得确保他不会在医院里碰到其他人类,这么做主要是为了防止其他人泄露他的位置。
来到一楼的小花园时,护工们已经将病人带回了各自的房间,偌大的花园内只有纪弘易一个人,其余仿生人看似在角落里打理花草、清洁卫生,实则都不动声色地跟随着他的脚步,暗中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是整座疗养院里最难搞的病人,不吃药、不吃饭还算好的,听说他的心情变幻无常,状态极其不稳定,好的时候能够和仿生人像熟人一样闲聊,不好的时候曾经在病房里扭断了一名仿生人的胳膊。
不过它们并不会因此生气,或是讨厌他,主人在下指令的时候,给它们打过预防针,它们明白跟病人较劲没有意思,再者它们并不像人类一样脆弱,就算被拧断了胳膊,当晚就能找工程师修好。
纪弘易在花园里走走停停,他一会儿去看树上的小鸟,一会儿低头去看石板路旁的野花,看着看着,他就朝花园出口的位置晃晃悠悠地走去。
仿生人走上前,请他不要再往前走。
纪弘易笑了笑说没有,转身就朝出口的位置拔腿跑去。
仿生人拧起眉心,按下了手中的按钮,特质的体征圈立即将少量镇静剂打进了纪弘易的身体,他跑了没几步就膝盖发软,摔倒在地,仿生人面色凝重地走上前,纪弘易趴在地上,手指痉挛着无法用力,它蹲下身将他扶了起来,然后将他的一只胳膊绕过自己的肩膀,另一只手扶住他的腰,带着他往病房的方向走。
纪弘易浑身发软,不得不靠在它上,他踉踉跄跄地跟在它身后,几乎是被它拖着向前行走,虽然身上无力,他的眼神却一点都不柔软,他垂下眼皮,贴在仿生人的耳边说:“明天我会先把你敲晕了再跑。”
仿生人笑了笑,说:“花园内还有十多名护工在场,您还是不要想这些不切实际的事情了。”
纪弘易听闻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他被带回病房内,被抱上床,手脚再次被绑上约束带。
这样的尝试,他不知道做过多少遍了,仿生人明明知道他会逃跑,却还是会答应带他出去,作为让他吃药的筹码。纪弘易尝试了十多次以后,终于不再逃跑了,他似乎接受了自己无法出去的事实,在花园里散步的时候,他的视线也不再向出口的位置飘去。
在仿生人看来,这是药起了作用,纪弘易的状态比刚来时稳定了不少,它们会试图和他交谈,他总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有时会多说几句,有时就靠在树干上眯着眼歇息。被带回病房里时,是他状况最不稳定的时候,仿生人不得不再三保证,明天还会再带他出去,这样哄上好多遍,才能让他安静地回到房间。
纪弘易一天中的绝大多数时光依然在病床上度过,起初仿生人会为他打开角落里的电视机,电视里总是在播一些在他看来十分无聊的新闻,比如第几块围墙倒塌,以及生命自由派之间的内讧,这些都没有窗外的景色来得好看。仿生人发现他不感兴趣之后,就不再为他打开电视,而是将床的位置搬得稍稍离上锁的窗口近了些。
纪弘易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树枝抽出嫩芽,嫩芽长成巴掌大小,又在秋风中瑟瑟发抖,逐渐耗光养分,变成枯萎、黄色一片。某一天清晨,枯叶开始掉落,每阵风吹过时,树叶都掉得有多有少。
深秋了,他想。
“五……六……”
“你在数什么?”
这是道陌生的男声,纪弘易头也没回,就说:“落下的树叶。”
他数到了十,可是身后的仿生人依然没有来催促他吃药,他终于回过头,看向门口的男人。
他的目光与纪敬在半空中无声地交汇。
半晌后,他问:
“你是谁?”
第143章
“王”自杀一事已经过去了近十个月,这期间全国的城墙被民众陆续破坏,现在已是形同虚设。新自由派在未知的森林里走走停停,很快便与贫民窟的人相遇,后者并不知道发生在围墙下的动乱,“王”很早就停掉了集市里的电视,也许是担心他们得知消息以后,从围墙外发动攻击。
新自由派的首领站在贫民窟的集市中心,宣布了“王”死亡的消息,一时间贫民窟的居民纷纷放下手中的活,激动地欢呼起来,掌声如同汹涌的海浪,久久不愿停息,不过好消息才刚宣布完没有多久,就有人从新自由派的首领身后悄悄靠近,用刀架住他的脖子,逼他将身上的所有资源交出来。
贫民窟虽然为城墙的倒塌而高兴,但是他们并不欢迎新自由派的到来,“鸡蛋事件”发生以后,他们被迫在森林里独自摸索,在荒芜中建设属于他们自己的城镇,现在城内的人突然涌到了城外,他们不得不提高警惕。围墙外只有一条守则:弱肉强食。人吃人的世界里没有秩序可言。新自由派哪里见过这样的场景,原来“王”的描述并不假,他们不得不交出了从城内带出来的所有资源,连衣服都被剥光,直到再三承诺永远不会抢占贫民窟的地盘,才被对方放走。
而围墙下的社会,也在生命自由派的统治下逐渐有了雏形,体征圈被废弃之后,他们开始印钞票,以替换电子分配额,同时也将许多“王”答应在解决生育难题之后才会实现的承诺变为了现实:比如延长年假、减少上班时间等等。生命自由派的主张十分贴近个人主义:延续人类的繁衍固然重要,但是个人的利益仍然不该被忽视。不过为了避免社会结构太过松散,或是朝毫无秩序的方向演化,生命自由派仍然要求人们完成他们的基本责任(如每周四十小时的工作时长),以保持社会的正常运转。
重重枷锁卸下之后,艺术、文化重新被人们接受、欣赏,与“鸡蛋事件”之前的艺术流派相比,末日来临前的艺术作品总是透露出一种破碎的美感,犹如满目疮痍里生出的一朵小花。
无数变化在纪敬身边迅速发生着,他却对周遭的环境熟视无睹,他从未停下过寻找纪弘易的步伐,哪怕人们最终都从他身边离开,他仍然在不知疲倦地寻找着。人们偶尔会看见他的身影,然而上前和他搭话时,纪敬却像什么都没看见似的,脚步匆匆地从人们身边走过,久而久之人们说他得了失心疯,陷在自己的世界里无法出来,谈论起他的时候,语气里多少带有一丝同情。
人们说:他本可以成为新的统治者——可惜了,可惜他没有利用好这个机会,可惜他被自己的私欲反噬。
不是没有人劝纪敬放下过去,然而每一次,他们都只能得到纪敬的冷眼相待。
纪敬的脚印以城内为中心,向全国范围蔓延,他不知道纪弘易所在的疗养院的位置,就只能用最笨的方法找,他一家一家、地毯式地搜寻着,从最普通的病房,找到安全等级最高的病房,又从一线城市的最大疗养院,找到偏僻小镇里叫不上名字的平房。他总是随身携带着一个小本子,找完一家,他就将疗养院的位置划掉,这样的本子他一共有几十本,全国能够查找到的疗养院,都被他记在了上面。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