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祝微星正觉那地方的装修摆设莫名眼熟时,一个男人走入镜头里。
二十七八的年纪,穿着挺括且扣到脖子的白衬衫,头发修剪得十分整齐。
可惜相对于他穿着的考究,他的容貌憔悴消瘦,双颊凹陷,面色苍白,嘴唇也毫无血色。唯一可取的是眼睛依然有神,清明且坚定,才让他在枯寂的病容里保存了几分往日的精致清俊。
那个男人在镜头前缓缓坐下,他像是有话说,却又一时难言,盯着摄像机呆然了几秒后才轻轻地开了口。
他说:“在你们看到你段录像时,我应该……已经不在了。所以我有一些话,有必要对大家交代一下。”
“有人曾告诉过我,楼氏……早晚要倒。他说我知道问题在哪。没错,我的确知道。”
“六七十年来,楼氏决策人的权利过于集中,导致整个企业都需时时倚靠上层反应来行事,一旦权利中心出现问题,便顿失重心,大厦将倾。这七、八年,我一直尝试改制,许是我能力不够,又许是时机不对,终究没能成事。”
“这是我的错误,我难辞其咎,我愿承担所有责任。很快,楼氏就将破产清算程序,我会尽力将资产拍卖抵偿,希望能减少各位员工和股东的损失。也感谢大家这些年来的帮助和努力,希望你们在离开楼氏后,可以一展宏图,事事顺意。”
说着,他起身对着镜头重重的鞠了一躬。
“对不起。”
半分钟后,他才慢慢坐了回去,那一刻像有些头晕,用力撑了撑桌面以稳住身体。
又过了几分钟,他平缓了呼吸,重又抬起头来望向了摄像机。
这一次,他的脸上带出了一丝眷恋。
他说:“大嫂,廷芝。很抱歉还是给了你们这样一个结局。公司的事情我已安排妥当,你们不必操心。只有……FO电器,算是我的一个私心,我将它交给了一个朋友。虽然不算熟,但大概比公司里的人更值得信任一些。只可惜,后续它可能会改名,可能不再姓楼了,不知道哥哥,会不会怪我呢。但至少它还存在那里,不会被清算转移,也至少这点钱,不,是很多钱,足够你们无忧无虑的过你们想要的日子。”
“最后,我只想感谢你们,谢谢大嫂你陪我长大,也谢谢廷芝让我陪你长大。”
他像是有些不舍,面上显出一丝悲伤,但很快又内敛下去,与之替换的是一个温柔的笑容。
这之后,又是一段很长的空白,他坐在那里不言不语。
镜头外的祝微星已是明白,他在做着切割以便后期剪辑,他分别留下了三段话,一段给楼氏,一段给家人,而这最后一段,应该是给自己。
果然,再次半分钟过去后,画面里端坐着的男人终于疲惫地夸下了一直挺直的肩膀,平静的面容也显出了真切的颓唐。
他没有看前方,只一动不动地垂着头,良久,轻轻叹了口气。
“算起来,我其实辜负了很多人,我放弃了音乐,辜负了海先生,我弄垮了楼氏,辜负了大伯和哥哥,最后我连健康的活下去都没能做到,又辜负了大嫂和廷芝……”
话到此,他终于抬起头来,留下了给自己的最后一句话,带着一抹自嘲的笑容。
他说:“我楼明玥的一生,是不是很失败?”
第130章 回不来了?
一声清脆的机械声拉回了祝微星恍惚的思绪, 走出书房才发现他竟盯着那反反复复播放的投屏站了一夜。外头已近黎明,那动静便是花园的天顶自动关合以阻挡东方渐露的鱼白色而发出的,像怕阳光会扰了壁龛白玉坛中人的安宁。
随着日出, 有风自祝微星周身缭绕轻浮, 如很久之前在中心医院那回一样, 将他从原地捞起带出墙外飘入半空。
祝微星知道,这是到了差不多该回去的时候,可他没忍住,走时回头向那栋黑色建筑再次望去。
这一眼, 竟让他在墙下看见了一个男人。
从头发到着装,一身雪白, 只那双红眼在未退的夜色里, 格外醒目。
祝微星一下反应过来,刚才在此打电话的那道声音就来自这人,他沉默地站在那里, 也不知何时来,又或是根本从未走开。
更让祝微星惊骇的是,对方向着他所在的半空微微仰头,那目光分明是看见了祝微星,曾只被姜翼一人见过游魂的祝微星。
而这人的表情一如他方才开口时的语气一样冰冷平静。漠然的接受着祝微星的到来, 又冷淡的目送着他的离开。无惊讶,无恐惧, 仿佛已历经多次,见怪不怪。
祝微星便在如此注视中, 像只被松了绳的气球, 由风挟裹卷缠,徐徐远去。
离开别墅后, 他的视野便陷入了混沌的黑雾里,难以视物,似片枯叶般随风飘了很久。在他快担心自己会否不小心就这样飘出地球时,眼前终于再次出现画面,由含混到清晰。
谢天谢地,他回到了羚甲里。
望着近在咫尺的六七号楼,祝微星大松口气。
伴着从云间洒落的晨辉,祝微星进入了姜宅。屋内窗门紧闭,拉着厚帘。昏沉的光色中隐约可见次卧狭小的单人床上挨挤着两道身影。高大的仰躺于下方,削瘦的趴伏其身上,两人面对面相拥,睡得安谧又昏沉。
本因思维仍沉浸于别墅诡奇见闻难以抽身的祝微星,在见到这场景时,终于显出些回到现实的真实感。尤其见到二人截然相反的衣着,一个赤着精壮上身,只下面套了条睡裤,一个披拂着凌乱的衬衫,露出被外的大小腿光着一截,让祝微星立时想到昨夜游魂前两人厮混的种种纷乱场面生出了只属于活人才有的羞赧。庆幸的是,鬼魂无法脸红,尴尬也没人看见。
还是快回到来处吧,祝微星想,趁着这谁还在睡。
可最让人担忧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不管祝微星如何贴近如何尝试,他都附不到床上的那具身体里,他无法呼喊,无法触摸,他像被摒弃在整个世界外,独处一方异度空间里。
再看沉眠的姜翼,仍静静的睡着,抱着怀里没有灵魂的躯壳,对自己身处绝境毫无所觉。
祝微星再冷静也不禁开始紧张姜翼的一语成谶。莫不是真回不去了?自此之后他只能以这种姿态在另一个世界注视着这个人?
正当恐惧慢慢向他侵袭,床上前一刻还睡成死猪的男生一下抬起了眼皮,目光不偏不倚的落到虚空里的祝微星身上,眼中一片清明。
姜翼问:“回不来了?这算什么?”
又自问自答,“作死的结果。”
他那一如既往“老子他妈早告诉过你让你不听我话现在活该吃苦头”的讨人厌态度,反倒让祝微星霎时间镇定了回去。
至少姜翼还能看到自己,至少姜翼还能。
所以现在要怎么办?
祝微星无法说话,也不知道自己在姜翼眼里是有清楚的轮廓人型还是只一团模糊的空气。他一边想办法,一边在屋内绕圈,不管如何,得先告诉姜翼把周围所有的狼藉先做个清理。
姜翼虽白了他一眼,但似乎懂了祝微星意思。小心松开怀里人,再不情不愿的起身。也不穿衣服,刨了刨乱七八糟的头发,开始翻祝微星送他的吸尘器。没想到最后还真要用上这东西。
组装好后,姜翼里里外外打扫起来,遇着还在房里小幅度打转的祝微星,姜翼烦躁:“走开,真把你吸走喽。”
虽不认为那机器会有此奇效,祝微星还是乖顺的闪到了一边。
他重新贴近床上那合着眼的人,许是才反复看过视频里的另一个自己,再如此近距离的观察着这具身体,让祝微星生出极强的割裂感,从夜到昼,恍如隔世。
看着看着,他又发现,床上的人极度安静,离开魂魄后,没有心跳也没有呼吸,皮肤嘴唇都隐约呈现出缺血的苍白色,就像一具虚假的皮囊,栩栩如生得几近可怖。
而这样的人,竟被姜翼毫无心理障碍的抱着睡了一整晚。要是连温度也是冰冷的,那感觉……祝微星简直不敢想象。
望向没事人一样吸着地的背影,祝微星一瞬间心情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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