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安客栈怪事谭(140)
重六笑起来,眼睛弯弯的,“你别急啊,我就是上去看看都有什么。”
祝鹤澜板起脸来,责怪道,“在这种地方,你怎么能不跟我说一声就乱跑?”
“是我不好,你别生气了。”重六明媚地笑着,讨好地扯了扯他的袖子。六儿的笑容向来有种令人如沐春风的轻盈透亮,可是此时此刻,却似乎太过甜腻了。
祝鹤澜皱了皱眉头,抬头望了望通向更高处的黑漆漆的斜坡,问道,“你看见过之前那名姓钱的官兵吗?”
重六摇头道,“没有啊。”
祝鹤澜仔细观察他的表情,也不知正在重六的眉目中寻找着什么。
重六大约是被他那双在黑暗中暗含流火的眼睛看得不自在了,拉着他往楼下走,边走边道,“他可能是溜达到什么地方去了,一会儿就会自己回来的。这一天可太折腾人了。走吧,我们得抓紧时间休息。”
祝鹤澜只觉得从重六掌心传来的温度有些太过冰冷,且有些令人不适的黏腻。他秀挺的眉毛皱得更紧,不着痕迹地抽回了自己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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缘初几乎是小跑着跟在脚下生风的重六身后,而地螭则蠕动着庞大的身躯跟在他们两人身后。
“重六!你慢点!你要去哪啊!”
重六回头看了他一眼,匆忙道,“这儿不安全,你赶紧带着虫儿先出去。我得去找东家。”
“不是,你先等会儿!”缘初一把扯住重六的手腕,迫使重六停顿片刻,“你能不能先把到底发生了什么跟我说清楚?你怎么跑进箱子里的?还有……你怎么会变成……之前的样子?”
重六静静望着他,目光深处似乎也闪烁着一分惶惑。半晌,他才轻声说,“我本来就是那样的。”
缘初一怔,“什么意思?”
“我不是人。”重六叹了口气,低声道,“字面上的。”
重六的话在缘初脑壳里转了一圈,却让他愈发困惑了,“你不是人是什么?”
重六耸耸肩膀,伸手指了指地螭,言语冷静随意到异常,“谁知道呢。大概和它差不多吧。”
缘初只觉得脑壳发胀,转不过弯来。他盯着重六从头看到脚,怎么看都是个年轻俊秀的正常人啊。可是之前如蓝色太阳般绚丽又诡谲的景象又真真实实地停留在他的记忆里。
“……咱们也就一天没见你怎么就不是人了呢?”
重六看缘初抓着头发用力思考仿佛幻化成了困惑本惑,忍不住笑了几声。只是心上依旧被太多新进入意识表层的东西压着,令这笑容也消逝得过于讯速了。
“缘初,你要是怕我,就快点走吧。这儿鬼太多了。我还得去找东家,实在是耽误不得了。”重六垂下眼睛,向来清亮无忧的眸子里,却终究被某些沉重的阴霾沾染了,“虫儿一直在找你,你带着它原路离开吧。”
缘初此时的目光却蓦然坚定了,“谁说我怕你了。你不就是槐安客栈的小跑堂吗。再说,我还有事要查呢。”
“你要找你师父?”重六神色微微一紧,“我劝你不要。你想想那些咒符……你再想想他今日利用地螭困我威胁东家的行为……他可能已经不是你认识的师父了。”
“我一定得找到他……师父……师父或许是走火入魔了,我得弄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啊。”缘初顿了顿,道,“而且阿螭与师父之间有感应,只要找到师父,说不定也能找到祝老板了。我看我们还是一起吧。”
重六知道缘初说的有些道理。他现在感知能力变得比以往强大数倍,却还是感觉不到东家的位置。这地宫下有什么东西在严重干扰着他的知觉,令他昏头转向,难以辨别方位。
重六看着缘初担忧却坚定的眼神,忽然歪着头轻轻笑了声,“你之前不是被我和东家吓跑了么?现在怎么突然不怕了?”
缘初脸颊上一红,面上过不去,却还狡辩道,“我不是被吓跑,我只是没有心理准备!谁能想到你们掌柜畸变这么严重,平时完全看不出来……”
他想起了当时看见的……漫天飞舞的红色丝绦,还有被丝绦层层缠裹的重六献祭般的姿态……
纵然骇人,却也有一种妖异邪艳的美。
重六看缘初略略发愣,还以为是他又被自己的记忆吓到了,便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行,咱们就再合作一回。”
第101章 海棠木箱(16)
黑暗中,所有人都安静地蛰伏着,仿佛横七竖八的尸体。
祝鹤澜蓦然惊醒,蹭地一下坐了起来。他本不想睡的,但这一天来实在太过疲惫,能力又被压制,过于刚硬的咒符宛如千斤铁镣加在他的身上,终究没撑住昏睡了过去。
他立刻往旁边之前重六睡着的地方看去,果然又不见了人影。祝鹤澜胸中翻腾着不安,爬起来清点了一下人数。
守夜的那个官兵不见了。
“你也发现了?”突如其来的声音在凝寂里分外突兀,祝鹤澜转头,看到柳盛缓缓坐起身来,“人越来越少了。”
“你一直醒着么?有没有看见他们去哪了?”
“我也睡过去了一会儿,大概也就半柱香,一睁眼人就已经少了。可能是逃走了吧。”
祝鹤澜摇摇头,心中的阴霾在迅速扩大。
这地方太凶险,也不宜再派更多人去寻找,免得有人落单后再出什么意外。
“你们如果还想活命,应该赶紧离开。不要再妄想去拿什么水晶。”从窗口照射进来的幽晕晃动在祝鹤澜的脸上,如凝着霜一般微微透着冷光“就连无生真人都生死未卜,我现在也受困于咒符,就凭你们几个根本不可能将水晶残片带回去。”
“我自然知道。”柳盛幽幽地说道。
祝鹤澜皱眉,“知道你还不劝劝他?”说着,眼神转向依旧熟睡的徐寒柯,“见了这么多之后,你还自信你们能全身而退吗?”
柳盛低下头,叹了口气。徐寒柯没有醒着的时候,他似乎也少了点攻击性,整个人看上去有些疲惫,“寒柯要做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他从小就总是看得比别人长远,所以经常被人嘲笑,但他说的话,往往都会被验证成真。而现在他看到了即将临头的浩劫,比五十年之前那一场更加恐怖的浩劫。可是没有人相信他。
他一半想要阻止大难临头,一半想向他父亲兄弟甚至官家证明他自己。不可能在这儿止步。
我从小和他一起长大,他母亲去世的时候还托付我,说寒柯性子太犟,容易惹祸,让我好好照拂他。我现在能做的,大概也就是帮着他能走多远是多远吧。”
祝鹤澜听罢,目光落在那年轻宪司的身上。
他这趟犯险全然没有必要,这甚至不是他应该去管的事。
当初九鸾、梦骷、勾陈先生他们也是如此。末日临近,他们本可以借着道门地气的庇护保存自身,但却都选择了拼上性命、牺牲一切去关上不还岭的门。与他们比起来,自己是否真如无生真人所说,太麻木不仁?
他最初降生在这个世界的时候也是一个简简单单的、没有任何畸变的人类男婴,可是中间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再是以人类的立场生活了。
直到一百年前那件事之后,他才开始试着重新找回自己的人类身份。可即使他努力想要变回人,却总是与这凡俗世间隔着一层深远的鸿沟,没办法跨越。
“心怀天下没有错,错就错在你们不仅仅玩自己的命,还要求别人做出牺牲。若别人不愿意,你们就打着冠冕堂皇的旗号来逼迫。”祝鹤澜惋惜地摇头,站起身道,“若你们打定主意不见棺材不落泪,我便送你们一程吧。让你们看清你们想要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或许反而能阻止你们做蠢事。”
柳盛无言地望着他沿着斜坡下了楼。
祝鹤澜再次利用石碑开始翻查星老族的文书。这古老的种族曾经穿越过遥远的星海,在不同的星星上建立过和此处同样恢弘繁荣的地下城池。这里面记载的知识也反映了它们遍至的足迹,别的星星上存在过的植物、动物、异域文明……有些内容连他也难以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