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卜卦(7)
“道长!”他唤了一声。
云止奂不转头,问道:‘‘何事。”
声音极具磁性,不大不小,正好是二人能听见的程度。
‘‘您带我们去历苍观,是去做什么?”
云止奂一怔,似是没想到他会问这个。
想来也是,付清欢自打百里镇一事后浑浑噩噩的,肯定没心思去想怎么一回事,而百里镇那夜云止奂说的话他肯定也没听进去,难怪不明白了。
不明白还和他走了一路,也不知是不是傻。
云止奂皱了下眉,看他一眼,道:‘‘我师父会驱煞气。”
付清欢长长嗯了一声,问道:‘‘那您……为什么要帮我呢?”
这才是想问的重点。
云止奂脚步一顿。
修道之人帮助他人,左不过因为一个‘‘道义侠气”,付清欢却要问个为什么,实在是……怪了。
云止奂淡然的眼睛里突然闪过一丝涟漪,明显的情绪。他淡淡道:‘‘不过顺道罢了。”
付清欢咬了两下烟杆,轻哼一声:‘‘好像还是没说为什么要帮我……”
云止奂转头看他,他却低下头擦那烟杆去了。
历苍观地处梁溪的一座山上,离临安也不远,但付清欢身子不适于过劳赶路,三人一兽便走走停停,倒也清闲自在。
鹿角兽和付朝言投缘,见了他就把自己那对怼人的大角收起来不说,还总凑上去任他摸,任他坐着骑着,看得付清欢好生嫉妒。一人一兽在身后跟着,付清欢只能去烦云止奂了。
途径乡村城镇,付清欢背着自己那破药箱干自己的老本行,然则找他看病的,着实不多。他生得白净,又喜好说些好听的话,总哄得那些大姑娘小媳妇一口气买下三五盒胭脂水粉。
‘‘小兄弟,这胭脂好不好?”一个年轻妇人拈起一盒问他。
付清欢道:‘‘不好。”
妇人一怔,没见过做生意的这么埋汰自己的商品的。
付清欢笑道:‘‘姐姐人长得太美,配多好的胭脂都只是锦上添花。”
这个新妇被哄得脸颊一片绯红,又笑得合不拢嘴,最终还是买下了那盒胭脂。
云止奂每天站在一边看他花言巧语夸姑娘,也没什么表情,不知在想什么。殊不知那些红脸的大姑娘里也有专门来看他的。
一日云止奂终于在暮色人散的时候忍不住问他:‘‘你究竟有多少货物。”问完他似是后悔了一般,脸色一僵,噤了声。
付清欢却一点不在意,一边收着东西一边笑,右侧的虎牙藏不住地从嘴唇下露出来:‘‘你猜?”
云止奂脸色还僵着,听了这话更不想理他,没回应。付清欢便凑近了些:‘‘那我问你个问题,你每天晚上出去,是去做什么?”
云止奂一怔。
付清欢却不在意他的神情,手上动作不停。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发现的了,付清欢偶然一次起夜,发现云止奂并不在,他便眯着眼等到下半夜快天亮时,云止奂才轻声回来。这一回来,便不再睡下了,和衣静坐到天明。
白天赶路,晚上就睡前半夜,还不一定睡着了,这样下去,身子哪里撑得住?本也是出于关心才问的,回不回答也不要紧,只是付清欢原本以为云止奂不会回答,所以云止奂说话时他愣了愣。
第十五章 玉面科(二)
云止奂道:‘‘各人有各人的路。”
虽然听不懂,但云止奂难得愿意搭理他,付清欢一时竟有些心花怒放,不免得寸进尺多问一句:‘‘什么意思?”
云止奂沉默一会儿,问道:‘‘百里镇时那个阿明说他变成厉鬼的禁术,是一个男人所给。”
付清欢点头,哦了一声:‘‘记起来了,你去找那个男人?可世间茫茫,你又要怎么从那么多人里找出这一个男人?更别提阿明根本没有提及那男人的样貌……”
两人慢慢沿着一条乡间小道走着,夕阳西下,拉长两道颀长的身影在石子路上,透着十足惬意和闲散。景美,人更美。
天气逐渐比先前热了,夜风也不再似之前那般凉,徐徐清风将云止奂的声音也润洗得柔和起来:‘‘我听你表弟说,你姑姑撰写过一本《仙门史籍》。”
付清欢低低嗯了一声,额前的头发垂下来盖到睫毛,看起来乖顺无比。
云止奂问道:‘‘你可看过。”
付清欢一笑,有些惭愧:‘‘不曾,只听朝言说过,里头粗略介绍了一些修仙名门。”
云止奂略一点头:‘‘可知玄晖门?”
‘‘玄晖门?”付清欢想了想,‘‘有点耳熟。”
云止奂道:‘‘玄晖门,在许多年前,甚为出名。”
‘‘修术精妙?”
云止奂:‘‘修术奇异。”
‘‘怎生说?”
云止奂抬了抬头,望向远方,道:‘‘玄晖门善利用邪物,为自己所用,为修真界所不齿。”他顿了顿,看向付清欢:‘‘起死回生,怨气结形之术,最为精湛。”
付清欢闻言一惊:‘‘那不是被修真界视为异类?”
云止奂点头:‘‘四年前已被灭门。”
付清欢皱起眉头,一言不发攥紧了药箱的呆子。
云止奂没有在灭门这个话头上停留太久,继续道:‘‘怨气结形,与阿明所说的禁术,有同样效果。”
‘‘所以……”付清欢强行拉回自己的思绪,‘‘那个男人给阿明的是玄晖门的独门修术?你的意思是,那个男人可能是玄晖门的弟子?”
云止奂摇头:‘‘没有思绪。”
‘‘你说玄晖门被灭门,是谁灭的门?会不会有玄晖弟子侥幸存活?”
云止奂抿抿嘴,沉默一下,最后下定决心般摇头:‘‘有三十二家仙门联手,持续三天整。三日后有人清点尸首,玄晖门弟子无一幸免。”
付清欢倒吸一口凉气。
禁术,灭门,杀人,害人。
这些会是在修真界发生的事情。谁能相信,谁敢相信?
三十二家仙门联手,连续杀了三天!
付清欢不明白玄晖门究竟做了什么会得此结果。是不走正途,导致众人积怨已久从而揭竿而起?还是因为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无论哪个原因,付清欢都无法理解。
他突然想起付朝言曾这么形容他:单纯得几乎有点蠢。
当时的付清欢不以为意,现在想来,似乎是有道理的。
大一些的圈子人就多,人多的地方,总会有些事情出来。
既然人性已经让他失望了,那就没有必要对它再抱有什么幻想了。
云止奂像是怕他想多,道:‘‘别想太多,这件事,你不必插手的。”
付清欢苦笑一下,对这云止奂难得的一点安慰也无视了。
正胡思乱想着,左肩一股大力,他被连推带抓弄进了一间房,他吓了一跳,叫了一声:‘‘做什么!”
眼前一亮,对上一盏烛火,一个头扎方巾、皮肤黝黑的青年正愣愣看着他,手里捧了个算盘,肩上搭了一条粗抹布。
付清欢愣愣的,他环顾一下四周,这是一个大堂,摆了十来张方桌,坐了十几个人,齐齐望着这边。
这是一间客栈。
付清欢立即红了耳朵,低头道了歉:‘‘惊扰了。”
云止奂站在身侧也愣住了,没想到付清欢反应这么大,他低低道:‘‘抱歉,拉你心急了。”
付清欢摇摇头,抬眼看看他,眼神里明显带了一丝不满,但此刻心事繁重,乖巧还是多过不满的。
云止奂抿起嘴不去看他,向掌柜要了三间房和一些饭菜,对付清欢道:‘‘进房吧。”
不知怎的,付清欢竟听出一些温柔的语气,像是怕再吓着他一样。
两人选了个安静的桌子一边吃饭一边等付朝言安顿好鹿角兽。付清欢食不知味,用筷子夹了些米饭放进嘴里,嚼了好一会儿才咽下去。云止奂脸色有些悔意,顿了顿,还是什么都没说。
最后付清欢还是没吃完那碗饭便上楼休息了,一眼不发。云止奂静静凝视他远去的背影,直到他的身影转过拐角才收回目光,盯了手里的筷子许久。
付朝言这时才风尘仆仆进来,坐下埋怨:‘‘道长,你们走得也忒快了,差点就找不到你们了。幸好有人记得你们,打听了几句找过来的……”
‘‘抱歉。”
付朝言一怔,连连摆手:‘‘我没有怪您的意思!”他吓得赶紧低头扒饭,眼睛偷偷瞟着云止奂,纠结甚久,忍不住问:‘‘道长,您是不是被我表哥哪句话气到了……神色有些难看。”说完他立马抿起了嘴,纠结一下才低声哀求:‘‘您可别把我刚才说的那句话告诉我表哥……他要知道的话,还以为他在我眼里是个什么样子呢。”
云止奂略点了下头,放下茶杯,沉默一会儿问道:‘‘他把你带大的?”
付朝言没想到他会问这个,嘴里含着饭愣愣点点头:‘‘嗯……娘亲去世后,我的事的确是表哥在忙。”
‘‘他当时多大?”
‘‘才十一二岁吧……”
云止奂放在膝上的手收紧了些,眼神深沉了些:‘‘不容易。”
付朝言点头:‘‘是啊……我表哥……过得很不容易的。”
云止奂点头:‘‘那你,便好好护着他,别让他想些别的。”
付朝言正在夹菜的手顿时停住,他抬起头看向云止奂,半晌,才问:‘‘道长,您与我表哥,是不是说了什么……?”
云止奂摇头:‘‘……没事。”
他站起身,动作矜雅地迈出腿,往楼上走去。
‘‘道长,”即将拐过拐角时,付朝言叫住他,道:‘‘谢谢您。”
云止奂的步伐停了停,继续迈步,走过了那个拐角。
走到楼上他才意识到他并不知道付清欢住哪一间房。原本要了三间房,也未来得及把行李放进去,只是让客栈伙计拿上去的,放哪间屋了还真不知道。
云止奂走到一间房前敲了敲,没人回应,似乎没有人在里头。
他推开门,看见几件行李都好好放在桌上,屋内点了蜡烛和驱蚊香,添了几分安逸和生活气息。
云止奂走过去把付清欢的行李拣出来,退出屋子回到走廊里。
走到第二间屋前敲了敲,依旧没人回应。不在这屋。
那便是最里头那间了。
云止奂走过去,在门前站定,似是深吸了一口气才伸手敲门。
敲了几下里头才传来闷闷的声音:‘‘谁?”
云止奂低声道:‘‘是我。”
屋里传来细小的窸窣声,门很快被打开了,付清欢见了他,问道:‘‘怎么了。”
看起来神色没什么异常,云止奂垂下眼眸,把手上的行李递过去。
付清欢低头接过,低低道了谢。
他接过行李后,低头站着一动不动。云止奂递过行李后,也是一动不动。
‘‘道长,”许久,付清欢主动开口:‘‘你……会吹静心的曲子吗?”
似是怕极了云止奂拒绝,他说得小心翼翼,眼神乖顺得近乎乞求。
云止奂纤长的睫毛微微颤了一下,点点头。
付清欢余光一直在看云止奂,见他点头,微微一笑:‘‘多谢。”
仍是那支修长的雪白长笛,同样修长的手指轻轻按在上面,嫣红薄唇覆在笛身上,与那抹雪白汇成格外绮丽的一道景色。
这支曲子清扬婉约,似一股清泉缓缓从山间源头涌出,涌入人间,涌入人的心里。
的确是清心的好曲子。
付清欢一手撑着头,逐渐阖上了眼。
无论好的,坏的,在深眠里都会被神奇地冲淡一些。
第十六章 玉面科(三)
这一觉便睡到了第二天上午,付清欢醒来时发现自己卧在床上,身上盖了条薄被。
窗外鸟鸣唧唧,间关莺语,安逸得仿佛不在人世。
付清欢坐在床上发了一会儿愣,起身下地。
简单盥洗过后,付清欢捧着脸盆去倒水。一边走一边想着,自从那煞气缠上自己后,显然比以前嗜睡许多,这般下去,还得快些把煞气驱除了才是。
驱除后,就赶快回百里镇去。
这修真界的恩恩怨怨,本就与他无关,他也更不愿插手说什么管什么,如果可以,他祈愿自己这一世从未踏入这道玄门。
‘‘哗——”
付清欢到客栈后院倒了手里的水,骤然放下脸盆,发出不小的的声响。
是了,自己怎么会踏入这道玄门的?
是父母,是姑姑带他进来的。可他们又怎么会身处玄门之中?
原以为他们是得道隐士,可若是得道隐士,他们都是喜安静的人,为何要隐居人间?而不是进深山去?
而那从未见过面的姑父,他又在哪里?
若不是时间对不上,付清欢几乎怀疑自己三个长辈是从玄晖门逃出来的。
如果三位长辈出身修真界,又是哪一家仙门的弟子?为何要归隐?如果真要归隐,又为什么将修术传授给后代?他们还放不下玄门里什么东西?
问题一个接一个从脑海里跳出,付清欢神色也越发严重。
有些秘密,一旦撕开一道口子,疑点就会争先恐后迸出来。
要查吗?
付清欢紧紧咬着下唇,盯着眼前的东西入神。
此时不远处隐隐传来阵阵哭声,打乱了他的思绪。付清欢松开几乎快被捏变形的脸盆,站直身子仔细听起来。
的确是哭声,有许多人在哭,还伴着锣鼓哀乐。声音由远及近,听了一会儿,已经到了客栈门外。
葬礼?
付清欢摇摇头。生老病死本是常态,他也没什么好伤感的。
正欲回房,听见一个尖细的声音骂骂咧咧走过来:‘‘什么脏东西都往河里扔,好好的水被糟蹋出一股腥味……诶哟公子,您起得早啊。”
付清欢转头,看清了来人,正是昨夜看见的那个小伙计。他嗯了一声:‘‘早。”
那小伙计手里提了一桶水,散着隐隐腥气,付清欢嗅觉灵敏,当即皱起了眉:‘‘这水臭了,怎还在用?”
小伙计咳了一声:‘‘这个哪,已经是我从地处高的北坡提来的水了,跟这边的水比起来干净多了。”
他们此时落脚的地方叫长河镇,一条长河蜿蜒曲折贯通整个镇。因地势高低不同,难免流水有势,住在高地势的都是富贵人家,用的是直接山上流下来的清水,住低地势的人家难免吃亏些。
付清欢等三人落脚的客栈正好位于中游,闻言他皱了皱眉:“你们这儿的水已经脏得不能用了吗?”那住下游的人要如何过活?
小伙计摆手:“别提了,长河镇太平了几百年,不知道犯什么忌讳了,自打我来这儿做工起我就没喝过一口干净水,早晚喝出毛病。”
付清欢问道:“这长河是出了什么问题?”
小伙计像是很忌讳这个似的,竖起食指在嘴边嘘了一声,压低声音道:“您可别问了,赶紧离开这儿吧。”
“为何?”付清欢温和地笑笑,“卖足了关子再吊人胃口,你这是说书呢?”
“嘿~公子,您要真想听我说就是,说的什么话哪,”小伙计停下手里的活,示意付清欢离近些。
付清欢从旁边拣了张小板凳在小伙计身边坐下,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小伙计指指墙外:“刚才那哀乐,听见了吧?”
付清欢点头:“跟那有关系?”
“关系大了!”小伙计一拍手,他原本在用水擦栏杆,这一拍把手上的水珠拍出来,溅了付清欢一脸。付清欢闻了那味几乎作呕,生生忍住。
只听小伙计在那眉飞色舞手舞足蹈:“我是两年前来长河镇的,这镇子小却很富裕,我当时来这儿可兴奋了。结果呢?来这儿第二天,一大早死了个人!”
付清欢挑起一边眉:“唔……可能只是巧合?还是那人死得不一般?”
小伙计不理他,继续道:“哎哟我当时吓得呀,心想难不成真给我妈老汉儿说中了我走哪哪倒霉?结果,这店里的人倒没什么反应。主要吧,那人死得太惨,不然我也不会记这么久。”
付清欢侧着头听得极为认真,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小伙计继续道:“那人哪,全身的皮都被剥了!”
第十七章 玉面科(四)
付清欢心里一震,喃喃重复一遍:“全身?”
“是啊!太惨了!”小伙计痛心疾首,“听说是个十八九岁的小伙子,长得特好看,他爹妈直接哭死一个哭病一个。”
付清欢还沉溺在震惊中,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他皱皱眉,继续问:“这和河水有什么关系呢?”
“那杀人犯动手的时候,先抽干了人血,再剥皮的!然后你也能猜到了吧?那血就倒河水里了!呸!真恶心!”
付清欢心里一惊,原本在把玩腰带的手也顿住了。
抽干人血,倒河里。这实在不是一个正常人干得出来的。他定了定神,还是决定先不去理会自己的情绪。
“是恶心……”付清欢又心生不解,两年前倒的血,怎么现在还有味道?结合刚才那阵哀乐,大概只有一个可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