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卜卦(40)
付清欢咬住了下唇,紧紧皱起眉。
猛的合上书,心乱如麻。两把剑是先祖亲手炼的,应是祥物才对,怎么会对明翚宗造成这样的影响?
是炼剑的时候出了问题?是什么问题?为什么书里一句也没提到?
付清欢坐了一会儿,又把另一本翻开了。
这一本记的是祁柯生前交好的人。匆匆一扫,尽是仙门望族的弟子宗主。这位先祖的人缘似乎很不错,人脉也很广,结识的都是贵人。
他囫囵吞枣般翻了几页后,手突然顿住了。
晏旭,这不是溯华宗开宗先祖的名字?祁柯与他也有交情?
付清欢捧着书,认真看了起来。
这位晏旭的生平写得还算详细,想来生前与祁柯关系很好。然明翚宗也是耿直,晏旭对玄辉门所作所为,这本书也是毫不留情通通详细地写了出来。
此人生平最后只有一句不知是什么语境写出来的结局——遭人刺杀而亡。
没有铺垫,也没有后续,只有这么透着凉意的六个字。
付清欢闭上了眼,按了按太阳穴。
第八十七章 枉生科(二)
付清欢长叹一口气,揉了揉发酸的肩膀,把书仔细按原先的样子摆好。突然惊讶地发现焚天和冰翎并没有任何记载。
这两件宝物,是从先祖开宗那一年一代代传下来的,可细细想来,书里却只记了双剑历代主人的名字,两把剑的来历只字未提。付清欢立在书架前低下头,蹙眉沉思一会儿,还是吹熄了蜡烛,踏出藏书阁。
之后二日,付清欢仍是在藏书阁里将关于双剑的书籍从头到尾仔细读了一番,仍是一无所获。
第三日,正与祁景澜在后园里闲步谈事,苏棹找过来说留芳宗宗主来了。
祁景澜有些惊讶:“姑父这么急着过来,是有什么急事?”
苏棹低眉顺目,声音淡淡的:“沈宗主面色确实有些焦虑。”
付清欢脸色有些难看。之前晏且歌与这位沈宗主谈过话,还提到了祭剑一事,他这么急着找上门来,是要干什么?
那边祁景澜点了点头,转头问付清欢:“一同去吗?”
付清欢抬眸看了看祁景澜,犹豫着点了下头。祁景澜看出了他的神情有些异样,笑道:“姑父为人温厚,你第一次见他,不必紧张的。”
付清欢笑了笑,没有说话,只是负手跟了上去。
客堂里坐了一个深色衣衫的中年人,目光锐利气度沉稳,与付朝言极为相似。祁景澜行礼道:“姑父。”
付清欢亦低头行礼,紧张得腿都有些打颤。
沈宗主嗯了一声,看向祁景澜身后的付清欢,道:“这是你叔父家的?”
祁景澜点头:“是阿宣。我本想饯梅会上让你们正式见礼的。……姑父突然过来,是有急事吗?”
沈宗主站起身,道:“朝言失踪了。”
祁景澜和付清欢皆是一愣,前者蹙眉道:“怎么回事?”
沈宗主道:“几日前他说要出门一趟,可在前日,失去了音讯。”他斜眼向付清欢看来:“不知是否来了九州林看他表哥。”
付清欢低头蹙眉,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心头也没来由的一阵慌乱。朝言确来找自己了,可也只见了一面就匆匆离去,要问现在去了哪里,他实在不知。
与此同时,他心里也有些担心,朝言离开时明确说过了他要回去了,怎么会突然不知去向?他能去哪里?
“阿宣,”祁景澜转过头问他,“你见过朝言吗?”
付清欢咬着下唇,一时不知如何作答。若沈宗主不在,他自然说实话,可这个知道祭剑一事的男人在场,难保不会怀疑朝言是跑来通风报信的。
万一他趁此机会,嫌夜长梦多主动提出了此事呢?
心急如焚,付清欢一狠心,道:“三日前在后山见过。”
祁景澜有些惊讶:“那他怎么不进来呢?”
付清欢低头不敢看他人,道:“只是偶遇,随便说了几句话他就走了。”
“那他去了哪里?有告诉你吗?”
付清欢摇头:“……没有,没有告诉我。”
祁景澜也皱紧了眉头,额前那道朱砂印越发深,他想了想,对沈宗主道:“姑父莫急,我再派些人去寻。朝言出门应当是带了剑的,且穿着留芳宗的校服,没人敢动他。您先冷静下来,再等一等?”
沈宗主闭了闭眼,似是在平复心情,然后睁开眼,微不可察点了点头。
祁景澜就出了客堂去张罗了。只剩下付清欢和沈宗主二人。
付清欢强装镇定,倒了杯茶缓缓喝下,身子才回暖过来。他偷偷用余光看沈宗主一会儿,轻轻咳了一声:“……姑父。”
沈宗主本在看别处,闻言直直看了过来:“何事。”
低沉却声如洪钟,把付清欢吓了一跳。他犹豫一下,道:“朝言出门前,有没有说他去了哪里?”
沈宗主看着他,笃定道:“没有。”他明亮的眼睛动了动,把付清欢上下打量一番,突然道:“你堂兄是个慢性子,有些话说不出来,今儿见了你,我有话问你。”
付清欢还没反应过来,懵懵地看着他。
沈宗主道:“你可知当年你父亲和姑母离开是为何事吗?”
闻言,付清欢脊背发凉,只觉一道惊雷劈向头颅,脑内一片空白。
眼前这个男人,比晏且歌更可怕。
付清欢低垂眼眸,摇了摇头。
沈宗主还要继续说下去,祁景澜已经回来了,打破了有些冰凉的气氛,道:“已经派人去了。阿宣,你们从前是住在临安的,是不是?”
付清欢点头,惊魂未定:“是。”
祁景澜点头:“我让苏棹找了一批人往那里去了。”又顺道说了几句宽慰沈宗主的话。
付清欢心乱如麻,悄悄退了出来。又不知去哪,他沿着九州林外墙走动,神情肃穆。
突然,脑海里出现一双淡然的眼,眼神深邃复杂,似有千言万语。
那日在山下一别,两人都有些话没有说出口,不知道长能否知会他意。
若知会了,道长现在应当还在……
付清欢停下了脚步,咬住下唇。他有些犹豫地望向山下,神情复杂。
“咦,老付。”
付清欢转身,看见晏且歌迎面走来,似是刚从山下来,他依旧是那似笑非笑的神情:“你在这干什么?”
付清欢看看他,又别开了视线,面无表情道:“心里乱,四处走走。……你巧啊。”
晏且歌笑笑,道:“怎么了,愁成这个样子?”
付清欢深吸一口气,沉默一会儿,道:“我表弟,朝言失踪了。”
“哦?”晏且歌有些惊讶,“他一直在留芳宗,怎么会失踪的?”
付清欢闭眼摇摇头:“……沈宗主来了。你要不要去见见他。”
“也好,”晏且歌把行李拉到肩上,“说起来,我还是头一次见沈宗主呢。”
他笑意盈盈看着付清欢,令人发怵。
这样明目张胆地说谎,付清欢目光一凛,看着他进了九州林。
晏且歌真的有问题。
看了一会儿,付清欢心头又泛起另一股寒意:晏且歌方才为何刻意强调自己是头一次见沈宗主?
那种感觉就好像……他已经知道了付清欢看穿了他。
付清欢脑子里有了最坏的打算——朝言是被他劫持去的。
假设是真的,可为什么呢?他抓朝言有什么好处?他又为什么要故意露出这个破绽?为了引自己上钩吗?
付清欢闭了闭眼,跟了上去。
第八十八章 枉生科(三)
付清欢背剑走在闹市里,神情冷淡,目光肃穆,他的眼睛微微转动,似是在找什么人。
突然,他停住了脚步,深吸一口气,走了上去。
“道长。”他叫道。
云止奂静静立在小巷口,见他走了过来并不意外,只待走近了,开口问道:“如何。”
付清欢点头:“确有问题。”犹豫一下,又加了一句:“我现在不能回九州林了。”
云止奂侧目看他:“他对你?”
付清欢点点头,又摇了摇头,深吸一口气,道:“朝言前几天过来找我,说晏且歌来找过他父亲。”他转头看着云止奂,语气悲凉:“提到了祭剑一事,还有,我的名字。”
云止奂微微睁大了眼睛。
祭剑一事并不令他意外,可提到了付清欢的名字,怎不让人心惊。
付清欢抱臂靠在墙上,继续道:“还有……朝言现在下落不明,沈宗主现在在九州林,和晏且歌走得很近。我只告诉了祁宗主我下山一趟。……总之,我不能回去。”
几个月前他还想得豁达,若自己祭剑能救明翚宗所有弟子的性命,那也算死得伟大。可现在他有了牵挂,脑子也清楚了许多。这些孽事,不该他来背,他没有理由生来就要把自己的命奉出去。
如今,死亡的恐惧也在慢慢布上他的心头。
他不能死,他还有许多事没有做。
付清欢抬眼看云止奂,道:“道长,你可愿帮我?”
云止奂亦看着他,深深望进他清澈明亮一如往昔的双瞳,淡淡点头。
心头一阵悸动,付清欢微微一笑,温顺得近乎低下地点头:“多谢。”
云止奂伸手按住他想要行礼的右手,力气大得惊人。他沉默一会儿,道:“走吧。”
付清欢抬眸,有些恍惚:“去哪?”
云止奂正要说话,只觉怀里一沉,他连忙扶住付清欢,握着瘦得只有一把骨头的手臂,他不可遏制地皱起眉:“你怎么了?”
付清欢勉强站直了,云止奂仍握着他的手臂,目光紧紧锁在他脸上。
“没事,我这几日太累了。”付清欢一直低着头,“我们走吧,你说要去哪……?”
云止奂抿紧了嘴唇,伸出手撩开付清欢额前散下的头发,瘦削的脸憔悴得让人心疼。
“我这几日一直在看书,”付清欢笑笑,“昨夜没睡而已,没事。”说着抬手揉眼睛想遮眼睛下的乌青。
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很难看。他这样想着,鼻头一酸,更加用力地揉。
云止奂闭了闭眼,把他的手拿下,顿了顿,还是转过了身不看他了,道:“先去隐蔽处。”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小巷最深处才停下,云止奂一直背对着他,声音又低又磁,冷淡如往昔:“你身上可带着闻灵盘。”
闻灵盘正是父母留给付清欢的东西,是追寻邪祟的宝物,之前在百里镇除魔时常用,现在算算,已有好几个月没有拿出来了。
不过父母留下的东西他向来贴身藏着,付清欢从口袋最深处拿出那小小一个圆盘捧在右手心,道:“带了。您要做什么?”这里靠近仙府,不大可能有邪祟,即使有,现在拿出来用算什么名堂?
云止奂转身看着它,轻声道:“晏且歌的母亲。”
付清欢一愣:“怎么了吗。”
云止奂顿了顿,声音里带了几分凉意:“可能尚留在人世。”
“怎么可能?”付清欢第一反应是否决,“那天晚上,我们亲眼看到她消散的啊?”
云止奂道:“只是猜测。”
付清欢镇定下来,握紧了闻灵盘。
若晏且歌的母亲这些年来都没有离去,她会藏在哪里?一个修炼出了实体的精魄,一直藏在水里是不好过的。除非……
有别的安身之处?
付清欢看向云止奂。反正已经怀疑了晏且歌,不如一试?
左手按在闻灵盘上,付清欢闭目运作灵力,将许久没用的灵器唤醒。
闻灵盘亮了亮,周身缠绕起充沛清澈的灵力。
随后指针动了动,“咔”一声,指向一个方向。
付清欢惊讶得话都说不出来,只轻轻碰了碰云止奂。后者转身,看见闻灵盘上的动静没有太惊讶,只轻轻说了一个字:“走。”
付清欢此刻沉浸在无与伦比的惊讶里,半点没有感受到道长这句“走”有多温柔。
两人往闻灵盘所指方向赶了一会儿,最终停在渠阳山下。付清欢皱起了眉:“在渠阳山里?”
晏且歌的胆子竟这么大?
转念一想,不对,渠阳山上除了九州林以外,任何东西都无法施展灵力,若有邪祟藏身于内,又怎么会被闻灵盘察觉。
难不成,就在九州林里?
九州林灵力强盛充沛,微弱的邪祟之气确有可能被掩盖。
想到自己这些日子相处的环境里有这么个东西,付清欢心头一阵凉意。同时心里有些发难:若晏且歌一直把自己母亲的残魂带在身边,那要找她问些事可就难了。
付清欢低头想了一会儿,转头看云止奂。
云止奂正静静看着闻灵盘,察觉到他的目光,深叹一口气,道:“上去吗。”
付清欢咬着下唇想了想,点头:“好。”
看着云止奂温柔平和的眼神,付清欢心里道:你去哪我便去哪。
距离沈宗主到达九州林那日已过去五日,付清欢也已经出门三日。在踏入九州林时,他不由得希望沈宗主已经离开。与晏且歌不同,付清欢除了怕他,还有些敬畏。不仅仅是因为身份,也因为十几年来他与妻儿不得团聚,有那么些原因与付清欢父亲有关。
九州林里一切如故,云止奂是客,先被引去见祁景澜。他看着付清欢,欲言又止。
到底还是怕沈宗主还在,付清欢笑了下:“你去吧,我在园子里等你。”
看着云止奂颀长挺拔的背影渐行渐远,付清欢叹了口气,转身往园子的方向走去。
其实已经入冬了,花园里哪有什么花还开着,只有远处几棵常青树还透着几分生机。付清欢走过一株株枯木般的花枝,正看得入神,忽然听见“咔”一声。
闻灵盘!
他把手伸进口袋,切切实实感受到了它在震动,且是前所未有的强烈。
怎么回事?附近有东西?
“老付。”一只手从身后拍上来。
付清欢吓了一跳,对上了晏且歌那似笑非笑的眼神。手指紧紧抠着闻灵盘不让它发出声响。他静静看着他,没有说话。
晏且歌挑了下眉:“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我出去这两天你终于被你堂哥骂了?”
付清欢摇头:“没有。”顿了顿,又问:“你出去了?”
“是啊,我去送帖子。”晏且歌负手走过他身边,背对着付清欢站了一会儿,似是在看远处的松柏。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问道:“你知道我去送什么帖子吗?”
付清欢抿着嘴沉默一下,道:“不过是饯梅会的帖子。难道不是?”
晏且歌笑了两声:“是请求联姻的帖子。”
“哦。”付清欢没觉得有什么,“恭喜堂兄了。”
晏且歌摇头:“不是他要联姻,是别人发来的。我这次送去的,是他回绝的帖子。”
闻言,付清欢愣了愣,转身看他:“为何?”
堂兄不是一直想要一个能长久陪着自己的人的吗?
晏且歌声音有些低沉,在付清欢听来还有些凉意:“明翚宗的本家弟子不长命,你是知道的吧。”
心头一震,付清欢不禁往后退了半步,点点头:“嗯。”
晏且歌继续道:“你堂哥多重情的人,怕自己早死,妻儿受苦。索性不娶。他那个人啊,从小就这个样子,闷葫芦一个,什么都自己扛着,不跟人商量,能不憋出病来吗。”
他转过身,凉凉地看着付清欢:“你是他唯一的近亲了,不得多帮帮你堂哥吗?”
冷汗淌了一背。付清欢强装镇定:“自然的。”
晏且歌向他走近一步:“我就知道,老付你肯定愿意的。”
声音邪魅,却透着深深的凉意。
付清欢抬眸,定定看着他。
晏且歌此时此刻十分冷漠淡然,丝毫看不出他平日吊儿郎当的样子。
剑拔弩张,平地落叶随风而起。付清欢拔出了焚天直直对着晏且歌。眼睛亮得如同有一团火在烧。瘦削的脸颊透着从未有过的锐利和狠厉。
晏且歌微微一笑,并不害怕:“其实我也装不下去了。”
付清欢冷冷看着他:“你是冲我来的,抓朝言做什么。”
晏且歌歪头:“谁说我是冲你来的。”他又走近一步,喉咙抵上焚天:“我知道,你想活下去。”
付清欢目光一凛,拿剑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他隐隐觉得,晏且歌接下来要说的话,也不会是他喜欢听的。
晏且歌道:“你表弟也是双剑主人,对不对?”
付清欢登时瞪大了眼睛,低吼道:“你敢!”
“我为什么不敢。”晏且歌伸出左手,轻而易举捏到了付清欢右手,登时被握着的那只手一阵酸麻,险些握不住剑。
晏且歌看着他道:“即使是你的那位道长在这里,也奈何不了我。”
听着这嚣张的语气,付清欢不知想到了什么,下意识开口:“……你,驱使莫梦回杀人的,是不是你?”
晏且歌微微睁了睁眼,随后眯了起来:“你见过她了。”
果真是他吗?为什么?怎么做到的?
付清欢无暇去细想,他暗暗用劲想挣脱,嘴上质问道:“你想干什么?”
晏且歌微微一笑:“你想活下去,你表弟也可以祭剑,为什么不答应呢?”付清欢怒瞪着他,手上仍在挣扎。
晏且歌凑近了,在他耳边道:“你不想活下去,和你的道长长相厮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