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卜卦(16)
原本玄晖门不大参与这样的盛会,只因近年来修真界对其评价实在恶劣,其掌门有意出来驳斥这些言论,也有意让自己的关门弟子出来成名,为师门示威。
而这位弟子,的确做到了,在九年前的仙剑会上拔得头筹,把在场的所有仙门都震住了。
在此之后,玄晖门便越发高调,其势力也逐渐庞大起来,颇有再现当年盛世的意头。
听到这,付清欢心里除了对玄晖门颠覆之前映像的佩服,还有对溯华宗的鄙夷。身为一个修仙名门,心眼竟如此小。
果然,溯华宗是见不得玄晖门好的。当时溯华宗的宗主晏千秋,算来也就是那晏且歌的父亲,见玄晖门竟除了一个如此优秀刺目的后辈,不禁牙痒了,愈发放肆地泼起脏水。
溯华宗在修真界控制舆论的本事,其论第二无人敢论第一。
于是玄晖门又被针对了,那时正好逢上玄晖门开创门派百年整,按规矩要将自家的修术一一列举写在请帖上,请各门派前来观庆典。
溯华宗当然不肯放过,见其修术皆是“起尸回溯”“易容术”之类的歪道,愈发放肆地泼脏水,到后来直接将其称为:邪教!
自始至终,玄晖门没有一丝动静,对溯华宗的所作所为置若罔闻。
也是天命变幻,那年仙剑会之后,又过一年,溯华宗就被一场大火灭了个干净,只留下一个伤重的大公子晏且歌,和失踪至今的二公子晏笙鸣。
原本对于玄晖门的名声一事已经可以了了,那溯华宗生前却是养了一群好手下,原先依附于溯华宗的小门派,统统开始指责玄晖门“不明是非戕害正义”,于是,一传十十传百,玄晖门的名声反而越发臭了。
饶是如此,玄晖门依然没有作多少解释,甚至参与了悼念溯华宗亡灵的仪式。
就这样过了几年,到了四年前的仙剑会上。
有近二十个门派指责玄晖门不该出现在这仙门盛会上,痛批其丧心病狂歪门邪道。
这一批,前一届那拔得头筹的玄晖门首徒便忍无可忍地站出来,怒斥这几个仙门有眼无珠不知好歹,惯会见风使舵,顺便又将溯华宗历任宗主拉出来骂了一通,这下便激起了民愤。
溯华宗在修真界的地位,是排的上名次的,这样做无疑是把与溯华宗齐名的几家仙门一同指责了,事情便闹得一发不可收拾。
到最后,玄晖门一个老前辈被气极了,吐血而亡。玄晖门自然不能袖手旁观,就用这起死回生术将其复活。
原本就在风口浪尖的玄晖门,一下子被所有仙门指责妖道,指责违背天伦,其术法亦被指为妖术。
那名弟子道:“我救二师公,是因为他命不该因这样的事而绝,与你们何干?”
而那时,几乎整个修真界都叫嚣着要玄晖门火烧自家的史籍术法。
那弟子忍无可忍,急火攻心之下竟大开杀戒,那些最喜呼风造浪的修士都被屠了个干净。
自此,一切都无法再挽回了。
三十二家大大小小的仙门自请将这丧心病狂的门派灭个干净。
听完这一番话,付清欢久久没有回过神。
他曾以为修真界是一个不同于凡世的世界,应当是高洁的,是清正的。
可他偏偏没有想到,修真界里的人,再怎么厉害,高岭之花再怎么多,他们也是人啊。
既然是人,喜怒哀乐怎会没有?
溯华宗的妒忌,众仙门的猜忌,玄晖门那位优秀弟子的狂躁,都是人性里最丑恶的一面,丑恶到付清欢从来都觉得其遥远的一面啊。
云止奂看着他,抿着嘴不言。他的身量较付清欢略高一些,垂下眼眸可以看到付清欢微微颤动的睫毛,以及睫毛下落寞得近乎孤寂的眼神。
此时,付朝言并没有对这件事有多大感触,只是感叹了几句后把手放到了封尸盒上:“……这盒子可以打开吗?”
云止奂转过头看他:“打开后,其中的死者,腐烂速度将比寻常快一倍。”
付朝言倒也没多犹豫,双手合十恭敬道:“抱歉了,只是您,不该再多停留人世了。”
说着,伸手去揭开了封尸盒上的符篆。
这时,一道明亮的金色剑光飞来,正往付朝言的手击去!冰翎出鞘阻挡回这一击,付朝言将剑握在手里:“谁?!”
付清欢抬起眼睛,看见一个黑衣劲装的青年男子,右手握着亮到刺目的长剑,正站在洞穴边上。一双漂亮的丹凤眼怒视着他们。
第三十八章 执迷科(五)
来人一身黑衣劲装,将其原本就高大的身量衬托得愈发挺拔,一双丹凤眼微微挑起,透着十足的愤怒和震惊。
“你们是谁?”他问道。声音极为低沉,明明年纪不大,却莫名给人一种压迫感。
付清欢心知是主人家回来了,说到底,擅自闯入别人家是不对的。理亏之下,他抿起了嘴,没有说话。
付朝言怔了下,似是反应过来了,拱手作礼,摆出了许久未见的教书先生那文绉绉的模样:“这位公子,我们是几个云游的修士,路过长河镇偶遇剥皮一案,特来探访……”
“探访?”青年打断了他,冷冷一笑,原本就薄情的面相愈发显得刻薄,“你们可经过主人家同意?”
“我问你们是谁?”还未等他们回答,青年眯了眯眼,看见了云止奂,愣了愣:“云道长?”
云止奂略一点头:“施公子。”
施公子?
付清欢愣愣地,眼神在两人之间游离。听起来,这两人似乎认识?
也是,眼前这位青年,品貌不凡,佩剑的剑光澄澈明亮,定是个修为不低的修士,说不定是哪家仙门的公子。
施……?
付清欢想了想,眼瞳微微放大起来。
《仙门史籍》里提到的所有仙门,只有一家是姓施的。
散麟宗。
若不是姑姑对此门所费笔墨略多一些,他也是不会注意到散麟宗的本家是姓施的。
可散麟宗又为何会与此事有关联?付清欢皱了皱眉,抬眼看向那青年。
别是自己想错了方向,说不定人家只是正好姓施。
云止奂手里的火符已经灭了,只剩付清欢手里一张摇摇晃晃燃着火苗,只映出了他的下半张脸,瘦削的脸颊在烛火中愈发苍白。
青年看不清他的神情,又似乎很看重这封尸盒,见付清欢的手放在封尸盒的符篆上,咬牙道:“离开那盒子!”
付清欢被他凶神恶煞的样子吓了一跳,真的乖乖把手缩了回来。
那青年扬了扬下巴,将剑指向洞口,往后退一步:“云道长,您一直品行端正清律自身,我可不究您这一鲁莽之举,请。”
赶人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付清欢隐隐察觉眼前这位青年与剥皮案绝对有关联。
那边付朝言被气着了,语气强硬起来:“这位公子,您是这屋子的主人吗?可否告知,这封尸盒……”
“闭嘴!”还未等他说完,那青年已一剑刺了过来,速度之快令人咋舌,其眼神亦狠厉无比,像要将人碎尸万段一般。
只是,不知是不是错觉,付清欢觉得他的眼神里还有一丝微弱的迷茫之感。
付朝言反应也快,祭出冰翎抵住了这狠快凌厉的一剑,来人灵力强盛,他有些招架不住,咬紧了牙关挤出几个字:“你他妈……”
云止奂见付朝言快要撑不住,上前去引开那青年。那青年扯了下嘴角,干脆漂亮地接住了他的招式,却并没有被他带跑,而是绵中带刚地与二人周旋。
一时间不大的洞穴内被三道剑光搅得天昏地暗。
几次云止奂想要将他引到地室外都没有成功,那青年反而离付清欢和封尸盒越来越近。
此人无论身手还是战略,都是极为出挑。
“施二公子!”
战得正激烈时,云止奂挡住了无意向付清欢飞去的一道剑气,声音提高了些:“莫再错下去了!”
他的声音提高后,相较平日的低沉带磁,更为清朗健气,如浑浊迷雾里骤然出现的一股清流,极为清晰。
闻言,那青年竟愣了愣,剑偏转了一下方向。付朝言眼疾手快,一道不大不小的剑气将其击倒,付清欢几乎是下意识地上前夺剑,然后抽出袖口里的缚仙索——
将青年绑了个结实。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与付朝言的配合天衣无缝,简直就是有预谋的一般。
不光青年,云止奂也稍稍愣了愣。
大约是修真界对战向来光明磊落,青年像是从未遇过偷袭他的人,愣了很久才反应过来,慢慢地坐到地上。
被制住后他反倒冷静下来,一脸狐疑打量着眼前的三个人,待看清付清欢的脸后,神情又是一愣,问道:“你是谁?”
“我?”付清欢与付朝言面面相觑,又看了看云止奂,依旧不知怎么回答,只得无奈道:“您指哪方面的身份?”
青年眯了眯眼,死死盯着付清欢:“明翚宗的祁景澜,与你是什么关系?”
此言一出,洞穴内一阵死一般的寂静。
明翚宗的祁景澜?付清欢虽不知这祁景澜是谁,但听见明翚宗三字,不禁愣了愣。
怎么明翚宗这三个字,总要莫名出现在他面前?
明明此事与它没有关联,明明与他也没有任何关联。
付清欢觉得愈发无奈,蹙眉摇头:“我不认识。”
青年敛了目光,凤眸微微眨了眨,似是有疑虑在心头一般,也像是有些道不明的焦虑与忧郁。
付清欢虽很好奇他为何要问此话,但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想些眼下无关紧要的事情了,他撑着木棍半蹲下,与那青年平视:“不知公子姓氏?这间屋子可是您的舍房?长河镇上剥皮一案,您可有了解?”
青年低垂着目光,琥珀色的眼珠子涣散下来,像是在经历从未有过的绝望和心理斗争。
“……这都是命。”
他摇了摇头,喃喃自语。
付清欢像是看见一个饱经风霜的老人,在谈起辛酸过往时常常摇头叹道:“这都是命。”
青年抬起头,嗤笑道:“是,便都是我做的,又如何?”
付清欢心下一沉,抿起了嘴,眼神也暗沉起来。
他站起身,又从袖口里掏出一叠被折得整齐的纸,展开后正是经拼凑合成五官的那张男子画像。
付清欢将画像展给青年看:“是为他?”
青年瞥了画像一眼,当即怔住,神色激动起来:“你们怎会有他的画像?”
付清欢心下了然,收起了画像,道:“果真如此……你杀人剥皮,是为了为他易容?”
青年反应过来被套了话,脸色难看起来。
付清欢继续道:“那么此盒中的人,就是这画上的男子吧?你不仅想复活他,还想为他换张皮?”
“……与你何干。”
“与我何干?”付清欢像是终于忍不住了一般,皱着眉头笑出了声。
一旁的云止奂看着他,微微蹙起了眉,见他往后一个踉跄,脚又不着痕迹往前一步。
付清欢咬紧了牙关。
他想起这几日的奔波劳累,死者家人那疲惫又伤痛的神情,还有那一日,那还未过门便没了丈夫的姑娘,她的眼泪像刑刀末端滴下的一滴血,滴进他的心底,腐蚀得他痛苦非常。
可眼前这个人。
“与我何干……”他又喃喃念了一遍,然后怒目瞪着那青年,眼神亮得像一把火:“这盒中人生死与你有何干?无故惨死的百姓又与此事何干?”说着訇然一声掀开了封尸盒。
青年原本还因他的话在愣神,见其举动立即破声喊道:“不要!”
而此刻什么也来不及了,随着封尸盒被打开,一股清幽的香味飘散开来,不一会儿就充斥了整个洞穴。
这香味并不难闻,反倒沁人心脾,付清欢闻着心静了些,举起火符向盒内探去。
盒中的尸体不见一丝腐烂迹象,双目紧闭,很是安详。眉毛浓淡适宜,鼻梁挺直适宜,嘴唇轻抿,甚至挂了一丝笑意。
与先前付清欢拼凑出来的那画像十分相像。
只是这具尸体的脸颊上,有一道极深的伤口,几乎见骨,给这张温润如玉的脸沾了几分瑕疵。
方才云止奂说过,封尸盒内须有尸体,元神,魂魄,方可起死回生。
破皮一案发生至今已有几年了,这尸体一直没有活过来,想必是缺什么东西。
付清欢凑近观察一番,在尸体脖颈后发现了一颗指甲盖大小的金丹。
付清欢也是修行结丹的人,认得这就是封存元神与灵力的内丹。
元神有了,魂魄呢?
付清欢欲将金丹拿出来看看脖颈下还有没有东西,刚一伸手,就感到一阵剑气袭来。
他惊愕地转头,满目又是剑光夺目。
那青年大约是见他开了封尸盒又想去拿金丹,气昏了头,竟生生挣脱了缚仙索,举剑要杀付清欢,云止奂手快截住了一剑。
这一截两人便打了起来,云止奂顺利将青年引出了洞穴,像要酣畅淋漓地打一场似的。付朝言恐云止奂不敌,对付清欢道:“我们上去吧?”
付清欢看了封尸盒一眼,道:“你先上去。”
付朝言抿着嘴似想再说些什么。付清欢笑了下:“别担心,我马上上来。”
大约这洞穴里也没什么阴邪之物的威胁,付朝言叮嘱他快些出来,便几步轻松敏捷地跃了上去。
付清欢松了口气。
好险,方才那阵仗那么大,他都感觉这洞要塌了,难怪云止奂想方设法要把那青年引出去。
他走近封尸盒,细细打量起来。
尸体仍是刚才的样子,一点没变。安详温和。
依那青年方才发怒的情形来看,只是打开封尸盒,并不会对尸体有何影响,但一旦把元神拿出来,起死回生就再不可能了。
虽明知生死在天,命数有定,盒中的人绝对不可再活过来,但付清欢还是下不了手将那金丹拿出来。
大约是那尸体过于栩栩如生,拿金丹总有一种杀人的罪恶感。
付清欢摇了摇头:“……你的魂魄在不在这儿呢?”
“叮——”
清脆空灵,绕梁许久。
付清欢一怔,四下望了望。
方才那只突然消失的千声泠,此刻出现在洞穴、口。
它静静地立在那,像一个站得笔直的人,悠闲又有些腼腆,偷偷窥探着付清欢。
第三十九章 执迷科(六)
付清欢轻轻咬住了下唇。
一人一器对望了一会儿,他认输一般先妥协了,蹲下来轻声问道:“……是你吗?”
又是如银瓶骤碎般清脆的一声“叮——”似是在应允。
千声泠本就长得小巧圆润,反应又是这般简洁讨喜,付清欢心头一痒,觉得它十分可爱。
但再可爱,一件器物也不可能会自己动,除非有人在操纵它。
或者说,有什么带灵气的东西在操纵它。
联想那尸体,付清欢心想那应当是盒中人的魂魄了。
他笑了下,声音放柔了些,对那千声泠道:“现形吧,好不好?”语气轻柔得像在哄一个幼童,即使他心里明白操纵这千声泠的绝不可能是个小儿。
闻言,千声泠抖动了两下,从其身中缓缓飘出一缕薄雾轻烟,飘到了半空中,化为人形。
那魂魄与盒中人长相无异,果然是他的魂魄。
此刻他弯着一双漂亮的桃花眼,笑得眉目含光,笑意盈盈。
虽然笑得诡异,但付清欢感觉他并没有恶意,应当没有邪化,稍稍放松了些。
松了口气后,付清欢见他还在笑,无奈地站起身与其平视,道:“……笑什么。”
那魂魄仍是笑了一会儿才敛了笑意,道:“你这人,好生有趣。”
“我有什么趣?”付清欢越发无奈,一手撑在旁边的墙壁上。
“你不如去找面镜子照照,你那懵懵懂懂又强装镇定的样子。”魂魄嘴角含笑道,“我可是死人哪,你怎么一点也不怕?”
我又有哪里是懵懵懂懂了?付清欢心里不满了一下,声音低沉起来:“死人又怎样呢,你又没害我。”
“哦?”
“再说了,你想害我,我也反抗不了啊。”付清欢歪歪头,“你不也该看出来了吗,我身体里有煞气。”
“嗯,的确,”魂魄点头,“煞气这东西,我可再熟悉不过了。”
付清欢摇了摇头,想起了在上面打斗的三人,脸色一僵。正欲携起千声泠就往上跑,魂魄出声拦住了他:“放心,他伤不了你的同伴。”
付清欢表示不解。
魂魄道:“二打一哪,何况其中一个还是云止奂道长。”
付清欢心道你就不担心我的同伴杀了那姓施的青年吗。
为了眼前这个人,那施姓青年竟杀人剥皮为他易容,还要复活他,看来两人应当是很深的交情。
兄弟?朋友?
付清欢想了想,还是决定问清楚:“那个……你与方才那位公子……你知道他做的事吗?”
魂魄本正在端详盒内自己的遗容,闻言头也不抬,漫不经心道:“知道。”
付清欢更想不通了。眼前这……魂魄,他是知道施姓青年为其做的事的,那他是支持吗?他也想换皮,也想复活自己?可他想复活的话,为何魂魄不在封尸盒里?
是进不去?还是不愿进?若是不愿进,那不还是不愿复活吗。
“那你……”
“我拦不了,”魂魄看向他,神情有些无奈,“他这个人,执拗得九头牛拉不回来,我不敢现身劝他,更不能撒手不管,只能躲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