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卜卦(25)
女子点点头,又摇摇头。
付清欢疑惑,这是什么意思?他又问道:“这……是不是你的墓?”
女子道:“我确姓莫,也确有小名为月。但是不是我的,我不知道。”顿了顿,她的语气有些惆怅:“我觉得,应该没有人会给我立碑的。”
闻言,付清欢怔了怔。
什么心境的人才会说出“没有人会给我立碑”这种话?
这时,付清欢突然想起了这女子身上的衣服。看起来是玄晖门弟子,那么身死的时候,至亲的人肯定也已经死了,以玄晖门在修真界的名声,要么被唾骂嫌弃,要么唯恐避之不及,肯定不会有人愿意给玄晖门弟子立碑。
这么一想,倒通顺了。
付清欢暗暗叹了口气,想了想,小心翼翼道:“……你可以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我们不会为难你的。”
女子看他一眼,灵动的眼睛有些犹豫。
“……我……”沉默了一会儿,她说道:“我常看到一个男子,来这边照料坟墓。”
“男子?”
“嗯,”女子点头,“个子很高,偶尔穿便服,偶尔……穿散麟宗的校服。”
付清欢一愣:“散麟宗?”
女子又点点头:“是。我见过散麟宗的校服,白底墨绿色蛇纹,我不认识他,但看得出来,那衣服品级很高。领口是黑色的。”
黑色领口,那只有宗主的直系亲眷才有资格绣。
那么这个男人,要么是宗主本人,要么是宗主的孩子。
不会又是施停泊吧?
付清欢皱了皱眉,问道:“那人,一般什么时候过来?”
“大概三五天来一次,不过这段日子有隔了一个月没有来,昨天又来了。”
昨天又来了,那应当不是施停泊。付清欢虽然不知道施停泊现在如何,但散麟宗应该不会随意放他出来。
那会是谁呢?
“施逢陌。”
一旁的云止奂淡淡道。
“施逢陌?”付清欢和那女子都愣了下。付清欢在脑海里回想一通,记起了一些什么。施逢陌,似乎是散麟宗的大公子,第一宗子。也就是施停泊的哥哥。
第五十七章 扶苏科(二)
那女子愣愣地:“可……我不认识他啊,这墓碑,果真……”
付清欢听出她下一句是“果真不是为我立的”,不禁心里一紧,道:“你别伤心,这……你不认识他,他说不定是认识你的呢。”
那女子笑了笑,十分凄凉:“他要是真的认识我,就不会给我立碑了。”
付清欢怔了怔,不知该怎么接话。
这姑娘言语间透着满满的伤心落寞,还隐隐带着惭愧不安,实在是难以想象她生前究竟经历了些什么。
“他要是真的认识我,就不会给我立碑了。”
这句话,怎么听都是对自己的嘲讽。意思是,如果立碑人知道她是谁,是绝不会给她立碑的意思吗?难道她做了什么事情,让旁人半分都不愿原谅吗?
付清欢想了想,道:“为什么这么说呢?姑娘,方便告诉我们你生前是什么身份,什么名字吗?”
那女子微微睁大了眼睛,瞳孔缩小了些,眼瞳里含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让人心猿意马的同时亦有着深深的怜惜。
她抿了抿嘴,看了云止奂一眼,道:“我是……玄晖门的弟子。”
果然。
付清欢竟松了口气,释然一般,道:“大大方方说出来就好,我们不会杀你。”
女子看着他,有些狐疑:“真的?你们两个,都不会?”
付清欢看了看云止奂,后者原本也在看他,接触到他的目光,云止奂立即别开了眼神,但神情放松,没有半点对女子身份的嫌恶之情。
付清欢把头转回来,肯定地点头:“不会,你放心。”
大约是他的神情十分诚恳,女子的面色也放松了些,但她望了望四周,神情仍是十分紧张,似是怕什么其他人看到她一样,犹豫了半天,仍是不敢说出自己的名字。
付清欢想了想,道:“不如,你跟我们去客栈,我们的灵力可以盖过你,你就不用怕被发现了。”
女子愣了愣,仍有些犹豫,似是怕他趁机斩杀自己,最后,她还是下定决心一般,点了点头。
付清欢琢磨着:“你不能这么光明正大地跟我们回去……不如我找件器物,你附身在上头,好带你回去。”说着在药箱里翻找起来,想着能不能找到簪子饰物一二。
可惜,很不幸,他只找到了几本南风春宫。其他货物都已经卖完了。
付清欢顿时尴尬起来。让一个女孩子的魂魄去附身在一本春宫图上面,怎么想都是做不出来的。
他想了想,把贴身放着的闻灵盘拿出来,道:“你不嫌弃的话……”话未说完,他的闻灵盘碰上了一杆雪白的笛子,两样器物相碰,发出极为清脆的声音。
付清欢愣了愣,看向云止奂。云止奂面无表情把他的闻灵盘按了下去,又把自己的长笛往前伸了一下。
那女子愣愣地看了他们两人一会儿,抿嘴微笑了一下,意味深长看了付清欢一眼,转身投入到了那长笛中。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的魂魄附身于笛上后,整个笛身都亮了亮,泛着幽幽的荧光。
云止奂用棉布将长笛包上,看了付清欢一眼,道:“走吧。”
付清欢本还在品味女子那意味深长的眼神,闻言还没反应过来,然后点了点头,哦了一声:“走吧。”
云止奂将结界重新布上,两人便往回走去。
水城里仍是十分热闹,红男绿女成双结对,放着花灯的有,看烟火的有,也有一起放孔明灯的。熙熙攘攘,透着满满人间烟火的意味。
也许只有在感情上,这些修道的人,这些向来不问世事的人,才会有那么一点烟火气息吧。
付清欢心里感叹着,同云止奂进了一间客栈。
好巧不巧,这一间客栈只有一间房了。
付清欢自己是无所谓的,只是顾念道长会不习惯和别人睡一间房,就道:“道长,我们去别家……”
“不必。”云止奂清冷冷道,“今日城里人多。”
“是呀,公子,”掌柜也过来劝道,“今天城里人这么多,我这小地方都只剩一间房了,那别说别的客栈了。再说,那间房里有两张床榻,够睡的。”
付清欢听了,心知自己再拒绝就显得矫情了,便点头答应了。
屋子里的确有两张床榻,但也只有床榻是双份的,桌椅和洗漱架还是单份的,再加上角落里的屏风和沐浴木桶,简直……像夫妇的房间。
刚有这个念头,付清欢就默默抽了自己一巴掌。
脑子里在想些什么鬼东西!
云止奂似是劳累了一天终于放松下来一般,解下了自己的佩剑和披风,叠放得工工整整才坐下。
付清欢也摘下了斗笠,随手放到了云止奂的披风旁就去拿那支笛子。云止奂见了,眼神荡起了几丝涟漪般亮了亮,但终是没说什么。只是看着那斗笠出神。
付清欢把笛子从棉布里抽出来,轻声道:“出来吧。”
笛子没有动静,只是穗子晃动了两下,就飘出了一缕青烟,随即在二人面前化形,方才那女子复又出现在他们面前。大约是这一路上想通了些,眼角的灵动比先前更甚,脸色也好了许多。
她现形后先打量了一下四周,见确是没有其他人,才松了口气,在付清欢身旁坐下。
付清欢正受宠若惊,突觉手边一湿,他低头一看,云止奂倒茶水时手晃了晃,洒出来了。他连忙拿了抹布来擦,边擦边不忘调笑:“道长想什么事情出神呢。”
云止奂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他这个人闷惯了,付清欢也不想多知道什么,就同那女子说起话来:“姑娘,可告诉我们你是什么人了,小声些。”
那女子一双杏眼睁得大大的,似是下定了决心一般,道:“云道长应当认识我的。”
闻言,付清欢睁大了眼睛。
云道长认识,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这两个人早有渊源?不对啊,看之前道长对施停泊的态度,就算认识也会打个招呼,不至于这么一句话也不说的。而道长绝不会因为她是玄晖门弟子就对她爱搭不理的,道长向来不屑与修真界污浊之气同流合污。
难不成是仇家?
可道长纵然是这么个闷葫芦的性子,这一路上看下来,别人都是敬他还来不及,怎么会有仇家?还是女子?
等等,女子?
付清欢看了看眼前这一人一鬼,忍不住想到了那些风花雪月的事情上去了。
大概是水城的风水问题,一件平常不过的事情他总会想歪。付清欢忍不住又暗暗扇了自己一巴掌。
那女子看着云止奂,笑了笑:“那年仙剑会,我还与你对过一局。”
此言一出,付清欢愣了下,随即理清了思绪。哦,原来是老战友,说不定还是老对头,一个打不过另一个,如果还输得很惨的话,那的确是值得记许多年的。
那年仙剑会,应该就是指“朗月试天高”那一年吧?可不知是谁赢了那一局。
云止奂的脸绷得很紧,似是怕这女子再说出什么话来。付清欢看得心惊,该不会是道长输了吧?可道长这样的人,也不会多看重输赢吧?
随即,他又转念一想,不一定。现在的道长不看重输赢,九年前的道长可不一定。
这么多年还没释怀,那可能输得还挺惨,被按在地上打吗?
想到这儿,付清欢不禁心疼起来。不敢去问缘由了,但心里还是很想听,所以暗暗祈祷这姑娘多说一些。
那女子继续道:“那年的仙剑会……出了许多优秀的方士呢,你大约是唯一出尘的一个了。”
云止奂把嘴唇紧紧抿成一条,须臾,道:“莫姑娘亦是。”
那女子笑了笑,摆手:“别提了,我那点事,我都没脸拿出来说。”
云止奂低头喝了口水,不说话了。
付清欢小心翼翼问道:“莫姑娘……?您那点事是指……”
那女子看了他一眼,似是被他的容貌惊到了,怔了一怔,但还是没说什么,理了理思绪,道:“我叫莫梦回,是玄晖门最后一任掌门的首徒。”
付清欢有些心虚地抬手摸了摸下巴,喝了口水等她的下文。
莫梦回微微张了下嘴,似是叹了口气,只是鬼是没有气息的,因此看上去好像只是张了下嘴。她把手撑在膝盖上,声音泠泠:“四年前我师门覆灭一事,你们可知晓?”
付清欢点了点头:“知晓。”
莫梦回道:“那你也应当知道,三十二家仙门联合屠我师门一事。”她的神情严肃起来,带了几分悲凉:“是因为我。”
“因为你?”付清欢一愣。突然想起玄晖门被灭门是因为其一名弟子大开杀戒,引得众怒才被灭了门。他皱了皱眉,似是难以置信:“是你……”
莫梦回猜到了他的想法,微微一笑,甚为凄凉,点点头:“那人就是我。”
然后她又负手站起来到窗前望了望空中繁星,叹道:“……可那也……不是我。”
付清欢越听越糊涂,不解地问道:“是你也不是你?什么意思?”
莫梦回望着星空出神。明明已经身亡,是只鬼了,可繁星落在她眼里,该有的星光灿烂一点没少,反而衬得她仙气缥缈。
许久,她道:“我杀人的时候,神智并不是我自己。”
第五十八章 扶苏科(三)
神智并不是自己?付清欢皱了皱眉,有些疑惑:“你是说……你杀人时神智不清?”
莫梦回转过身来,摇摇头:“我杀人的时候……我的魂魄离体了,我看着我自己……”
我看着我自己,举着刀剑,对着来人一个接一个斩杀,自己却什么也做不了,眼睁睁看着自己杀了许多人。
四年前,中州。
玄晖门的仙府造成了一座古堡,起名亦是照着凡间宫殿的名字来,拣了两个吉利的字凑成的。这原本只是娄不眠希望自己的后世弟子一世平安无忧,没成想也成了日后被指责辱骂的罪名之一:妄想称帝,凡心过重,不配修道。
这一罪名听着就觉得极好笑,可在那个时候,溯华宗的余党是恨不得把一切能安的罪名都安上。乃至罪名太多,这一条已经不算什么了。
莫梦回与师父走在桥廊上,神色皆十分凝重。
玄晖门最后一任掌门名为楚三念,座下不过三名弟子,第一便是莫梦回。他负着手,紧蹙着眉,似是喃喃自语亦像是在对旁边的女子说话。
他说:“这次仙剑会,你不用去的。”
莫梦回摇摇头:“那些人只差拿刀架脖子上逼咱们了,如果不去,不知咱们的名声要坏到哪里去了。”
楚三念道:“玄晖门弟子哪里需要在意名声好坏。”
莫梦回:“我明白,只是师弟妹年纪尚轻,还不明白这个理。还得有个样子的。。”
楚三念嗯了一声,转过身来,极为怜爱地看了看莫梦回,似是极为不忍心让她出去一样。他叹了口气,望着天边的一抹晚霞出神。
往年的仙剑会都是在秀杨山举行,今年不知为何,非在水城办,玄晖门不是想参与,而是根本逃不得。
这一日是仙剑会的前一天,仙门世家陆续到达了水城,这座本就热闹繁华的小城一下子就更加热闹,显得有些挤了。
水城正好是莫梦回幼时出生的地方,那时还未入仙门,只同父母一起,守着安逸的人生。五岁时父母相继染病去世,楚三念那时还未接任掌门,见她可怜就带了回去,收为弟子。知遇之恩养育之恩,莫梦回报答了十几年尤嫌不够。
她不喜人多的地方,就趁深夜到水城外的莲花湖边散心。
莲花湖中央有一座亭子,她慢慢踱步到那亭子上,就着月光望进湖水。
湖水里隐隐闪过几道红色或金色的影子,偶尔有一条鱼跳出水来,鱼嘴一张一合,碰了碰雪白的莲花。
鲤鱼衔花,这是修真界最为人称道的奇观。莫梦回不由得心情好了许多,弯起嘴角笑了笑,探下身子伸出手,划动了几下水面,算是沾沾喜气。
划动过水面过后,她望着水面出神了一会儿,仰头看了看月亮,不知在想些什么。依旧是漫天星光映在眼睛里,折射出撩人心魄的光芒。
“莫姑娘。”
身后骤然出现一个男声,极为沙哑。
莫梦回一惊,转过身去:“谁?”
身后不远处站了一个男子,看身形应当是个青年,修长挺拔,一双长腿直直立着,甚是好看。一身普通的粗布衣衫,好像只是个普通的农家人,可却蒙着面,半点看不出真面目。这样一个打扮可疑的人出现在莫梦回面前,她自然不会放松。
那男子低声笑了几下,不说话。
莫梦回皱眉:“你是谁?”
那男子摇了摇头:“你不会认识我的,不过,我认识你。”然后自顾自念叨起来:“五年前那一场仙剑会,你赢得头魁,给师门争光不小。不过,比起这个,我觉得还是诛杀琅琊百怪说出来比较有面子一些。”
一人诛杀琅琊百怪,摘得仙剑会对剑赛的头魁,这两项荣誉放在当时年仅十五岁的莫梦回身上,一时无人不知玄晖门出了莫梦回这样一个厉害的后辈。
只是这样的荣誉,还是轻而易举被那些不成章的罪名给盖过去了。
莫梦回闻言不禁眼神一暗。
那男子继续道:“可惜了,这修真界再过百年也再难出一个像你这样的了。”
莫梦回听他语气阴阳怪气,皱眉道:“你到底是谁?想做什么?”
那男子走近了些,左手一晃,就握了一把修长的剑出来。剑身闪着幽幽剑光,在黑夜里十分刺目。这架势,明显是要与她对打。
莫梦回往后退了一步,道:“我不和你打。”
那男子冷笑:“我要打你,你不得还手?”
他的声音十分得意,听起来势在必得,听得莫梦回又皱了皱眉。她在修真界十几年,尚未遇过剑术及她的,灵力及她的,就是要跑,那也肯定能跑过这不知哪里来的野修士的。
那男子又笑了笑,笑得她头皮发麻。他将剑挽了个剑花,身手漂亮流畅,原本不太在意的莫梦回都觉得眼前一亮。然而下一秒,那男子已举剑攻来!
莫梦回心里一惊,闪身躲过,抽出佩剑抵住那男子的攻击,两道同样澄澈的剑光撞在一起,在碰撞的一刹那两人几乎被那光亮照得看不见对方。莫梦回皱起了眉,发觉此人灵力十分强劲。
那男子言语不忘调笑:“莫姑娘果然是龙凤之姿。”
修真界中人不论怎么诋毁她诋毁师门,从没有过谁说过这种话!听在一生安逸寡欲的莫梦回耳里,简直就是下作。
她咬紧牙关,抬脚把这男子踢了出去。
男子躲得也快,那一脚几乎没有碰到他,他一转身拍了拍衣摆,半分没有被伤及。
他笑了一声:“罢了,不与你玩了。”
然后一个箭步冲过来,假意举剑刺她喉咙,另一只手却捻起一颗红色的豆状物,直直拍在了莫梦回的眉心。
从小到大,在修真界的这些年,自从成名之后,从未有谁敌得过她!
莫梦回瞪大了眼睛,却没有心思去想这些,她捂着额头,似是仍在恍惚,然后突然想到了什么一样,抬起头直直盯着那男子,满脸震惊愤怒之色。
“你做了什么?”
那男子不慌不忙,低低笑道:“我是不是第一个胜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