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骨(59)
“……嗯。”
哪怕,只是一个谎言。
一夜安眠,安稳至天明。
第二天清晨,床榻上两个人还拥着时,阮安轻轻推门进来,恭敬侧在外室的幕帘外,唤道:“陛下,回宫的时辰到了。”
相钰还要赶回宫里上早朝。
没有应答,阮安随即又喊了一声:“陛下,该醒了。”
好一会儿,被帷幔掩住的床榻里头才有声响,相钰低哑懒倦的声音穿出来:“什么时辰了?”
“回陛下,寅时了。”
他抬手揉眼缓解,让自己更快的从一夜冗长的睡眠中清醒过来,不知道为什么昨晚睡的格外沉,以至于阮安叫他醒来时他都有种恍惚感。
对了,他昨晚睡在淮王府。
醒来意识到这一点后,相钰立马往怀里看去,相容正枕在他的臂怀中,就只见他一头乌发披散掩住他大半的面容,帷幔漏进来微光,缕缕映在他雪白的皮肤上,照见他薄白下淡青色的脉络。
冬日倦懒的清早,相钰心一动,俯身凑下去,嗅着他发间若有似无的木香,相钰贴着他的额际厮磨好一会儿,然后轻轻落下一个吻。
一番收拾后,临走前相钰回来看了一眼,见相容还睡着,便吩咐阮安让王府里的奴仆手脚轻些,晚点再让徐翰元过来瞧。
关门的声音响起,脚步声远去后,床榻上,原本绵长均匀、熟睡的呼吸节奏戛然而止。
高宇倾塌,其实很多人并不是死于瓦砾废墟,而其中,最可怕的不是倾塌带来的死亡,而是倾塌时,那巨大的、投到地上的那道影子,从脚底心往上蔓延的无力感吞噬了整个人,求生的本能也被吞没。
山海覆来,蝼蚁岂可挡。很多人,他们连一下挣扎都没有,在倒塌之前就仰头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人,往往在现实来临前,会先屈从于内心的怯懦,而相容同样不能免俗,所以他怕怀禹来,怕自己朝他再度伸出手。
而为了这个,相容用了最蠢的办法,为了避开宁怀禹他强迫自己随时随地保持着清醒的状态,相钰在的那夜,相容没有睡,他一个人清醒的在黑暗中熬了一整个晚上。
最开始,借着这场大伤来遮掩没有人发现相容真实的病情,相容成功瞒过了所有人。每日睡前,相容都会在床边点一片香,相钰问他,相容如实说是安神香。
相容没有撒谎,他点的的确是安神香,但是相容没有告诉相钰这是他从前在江南时大夫特意为他调制的安神香,安神催眠的效用比寻常安神香大,与其说是香不如说是一剂药,而相容嗅太多了,现在对他已经失了效用。
每晚,待相钰在安神香中沉沉睡去后,相容便轻手轻脚从相钰的怀里挪出来后,摸黑从床上起来。
披衣起床,撩开帷幔,穿过内室,出去后再把横隔内外间的幕帘严严实实放下来。
不一会儿,外室的蜡烛被点亮,幽幽烛火升起,照亮相容苍白而又清雅的脸庞。他安安静静一个人坐在外间那把藤椅里。伴着那盏豆灯,他整个人沉落在昏黄密织的光里。
灯夜漏长,烛油一层层脱落,门缝里的风把火苗吹的微微颤颤,幕帘上他孤零零的影子摇摇晃晃,仿佛随时要从幕帘上坠下来。
整个后半夜,相容一直坐在那里,到第二天早上乘还没天光的时候,他吹灭了面前的灯,清理完所有的痕迹后回到里室,这时安神香已经点完了,相容走到窗边推开了一丝缝,好让风吹进来,吹淡安神香的香味。
做完这一切,相容才回到床上,重新躺回相钰怀里,阖上眼睛当作一切都没有发生。
第八十一章
元宵已经过去很久了,但是越宁一直念念记着今年没和相容一起过节,这几天他一直央着二串陪他扎了盏小兔儿灯。
小兔儿灯是江南元宵节小孩子提着满街满巷跑的小玩意儿,做出来并不是什么艰难的活儿。寻几根篾先扎出个的结实的兔身出来,再用纸糊上,黑墨描身,再用红墨点出一双灵巧的兔眼,憨态可爱的模样极讨小孩子的喜欢。
灯一扎好,越宁立马就把里头的灯点上,迫不及待提着灯跑过来给相容看,小兔儿灯伴着越宁跑来的脚步在半空不停左摇右摆,相容瞧着倒还真像只活泼的兔子。
小孩子这是这样,只要得了新玩意儿便得宝贝一阵,更何况还是自己亲手做的。越宁很喜欢这盏兔儿灯,就连晚上睡觉都小心翼翼放床边。
这天,越宁乖乖巧巧正坐在门槛上摆弄他的灯,等着二串送点心过来。
“咳咳……”突然从里面传来一阵咳声,越宁听见相容又在咳,连忙起身跑进去看相容。
越宁着急,光顾着看相容去了,手里的兔儿灯便被他放在门槛边,越宁哪能想到他前脚一走,后脚他宝贝的小兔儿灯就遭了大祸。
天子大驾光临,不防门边有这么个小玩意儿,跨过门槛,御脚一落,兔脑袋直接被踩瘪。
感觉到踩到什么,相钰低头看去,还没等他分辨清楚地上的是什么东西,越宁远远看见相钰脚下立马就跑了过来。
灯纸崩裂,灯骨也断了,望着相钰脚下那可怜的小兔儿灯遗骸,心血毁于一旦,越宁眼圈发红,愤慨抬起头。
偏偏身为罪魁祸首相钰瞧一眼下来,理直气壮的越宁直接一个寒颤怵的不敢说话,更何况最开始进宫越宁就瞧出来这位皇伯伯不大喜欢他。
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两个人都瞧对方不顺眼。
相钰高居临下,气场太过强大威严,相必之下越宁人小势弱,敌强我弱的情况下,越宁立马选择投靠友军,他委屈把目光投向里头的相容。
看着前头一大一小对峙,相容的心自然往小的那边偏,相容朝相钰那头扬了扬下巴,对越宁使了一个眼色。
越宁顿时会意,身后有了人撑腰自然底气十足,转回头,小小一个人,端的毕恭毕敬朝相钰鞠了一礼:“从小爹爹和老师就教我,君子敢做敢当,皇伯伯身为天子,为天下人表率,此番自然以身作则。”
相容教出来的孩子没有半点像他,稚子胆大,缺了两颗牙,说话都还漏着风,偏跟镶了一口金似的,话说的冠冕堂皇,敢伸手到天子面前,跟天子要赔。
身居高位多年, 这些细琐事相钰已经习惯由下边的人处理,更何况相钰哪会应付什么孩子,他看了孩子直头疼,于是便下意识唤人来:“阮安……”
后边的阮安闻声立马上前,正准备收拾着,传来相容一声深深的叹气,无可奈何:“这盏灯笼是越宁自己做的,好不容易做好,就这么被你一脚就踩坏了……”
相钰抬头看过去,就看见倚在窗边的小塌上的相容,膝上正盖着厚厚的白狐裘,肩头披着一件青色的外衣,他正看着他们这头。
相容一惯喜欢这样素淡的颜色,相钰也一直很喜欢看他这样穿。旁人穿的这样素难免寡淡,一眼看去着实无味,偏是相容穿来和旁人不同,他来穿从来不是衣衬人,而是人给这身衣添了光彩,一如远山薄雾里的一杆青竹,端方公子,举世清雅。
相容没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有什么不对,自顾自继续说:“你踩坏了他的东西,总得赔他个差不多,再说了越宁还小,你和一个不更事的孩子计较什么,你……”
话还没说话,只听相钰突然道:“好。”
话被打断,他应的莫名其妙。
好什么?相容想说,我还没说完你就好,好什么?
相容一边抬头,一边正想说,话到嘴边脱口将说,下一瞬猝不及防正对上相钰的眼,毫无防备,跌进他深长的目光。
“好!”他说。
当天晚上,相容陪相钰扎了一盏兔灯。
稳坐金銮上殿,杀伐决断,坐拥万尺大山河,能治海宴河清。未成想,相钰一代名声差点折在这么一盏小小的纸灯上,他哪儿会摆弄这些小孩儿的玩意儿,但是君无戏言,堂堂陛下欺骗一个小孩子传出去岂不是叫人笑话。
夜晚,相容伴着夜灯坐在他身边陪他,相钰的手在这盏灯上尽显笨拙,简直能用磕碜来形容,细细一根竹篾在他手里极易被折断,又或者刚扎到半个灯身,正要扎下一根,也不知道哪里,原本扎的好好竹篾顿时弹出来好几根,一下子前功尽弃,又得从头来。
最后,好不容易把刚灯骨扎出来,相容瞧一眼,顿时失笑:“头大身小,哪儿有这么胖的兔子,越宁非哭了不可。”
只见兔灯摆在桌上,可这兔子一张好大的脸盘,脑袋楞是比身体胖了整整一圈,头重身轻,一看就是只贪吃的蠢笨兔子,模样滑稽极了。
相容刚想说,一转头,就见相钰板着一张脸,对着还没糊上去的灯纸拧起眉头。
他惯做不来这种事情的。
“还是我来吧。”
相钰转头。
相容笑了笑,说着便从他手里头接过灯纸。
晚上,床榻边安神香弥漫整个房间,在相钰熟睡后相容如往常一样起身。
放轻脚步,一路静悄悄走到外室,黑暗中,相容行进没有磕碰到任何东西,熟练找到藏在书架上的火折子。
火折子燃一星火光,微弱的光照亮满室,安静的房间里能听见外头风吹雪落的声音。
夜雪,没有白日那边疾厉,落雪簌簌,在夜色中徐徐扬下。
借着光亮,相容看到外室的桌子上摆着相钰做的那盏滑稽的兔灯,唇边不由勾了勾笑,温柔极了。
“吱呀——”
火折子点亮兔儿灯里的烛,相容披衣提起灯,推门走了出去。
最近几日,相容有些咳嗽。
早晨起来,阮安正在外头伺候相钰穿衣准备回宫早朝,内室突然传来了相容的咳嗽声,阮安手里头的玉都还没配上,相钰便抬脚转身往内室里看人去了。
撩开幕帘,一走进去,就看见相容半个身在被子外头,伏身弓腰,咳止不住,跟要把心肺都咳出来似的。
“咳……咳咳……”抬不起头,相容痛的用手狠攥被角。
相钰急步走到床边,见相容咳成这样,然后一手把相容从床上揽起来让他靠在自己身上,给他拍背顺气。
一阵猛咳过后,相容气喘吁吁,满头热汗倒在相钰身上,胸膛起伏不定,极其虚弱喘气。
相钰低头看他这副样子,脸拉下来:“不是已经在喝药了吗?”
相容听到了他几分斥责的语气,为了不让他担心他连摇了摇头,只是他还没平歇下来,带着咳后的气喘和嘶哑:“没事……不当心吹了风而已。”
相容抬了抬眼皮,只见相钰端着一副极为严肃的表情,于是相容勉强自己把嘴角往上推了推,佯装无事,无可奈何笑着:“徐太医不是每天都来给我瞧吗。白日有他,晚上你又守着,佟管家和二串连院子都不让我出,我身边被你们守的跟座墙似的,能出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