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骨(50)
偌大的金銮殿,群臣离去,宫仆退散,身后大殿门重重“轰隆”一声震在耳边却胸腔里的心子都在颤。
此时,整个大殿只剩相钰和相容两个人,金銮殿空旷,静寂无声,只剩相钰和相容两个人了,一个在上一个在下,一个站一个跪,两个人都没说话就这么在死一般的静寂里僵持。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在相容跪到双膝冰冷发麻的时候,金銮殿上有了动静,太安静了,安静地相钰从金銮殿走下来的脚步都有回声,每一声都踩在相容的紧绷的心上,他甚至都能听见相钰走下来时,衣料摩擦的声音。
相钰从帝位上走下来,向着相容步步走来,最后停在相容面前。相容跪在地上,眼帘中他看到相钰的一角衣,龙袍的摆角上纹着汹涌泼天的浪,再往上是狰狞威严的龙图腾。
相容这辈子只跪过相钰两次,上次一次是三年前,佟管家高声宣读传位诏书,相钰在那一天成为大越江山的主人,他起身上殿,从跪地俯首的臣子面前走过去,那时候他就跪在人群中,望着他的衣摆从自己的手背上蹭过。
相钰站在他面前,站了许久,目光落在他身上也定了许久,最后他启唇:“为什么?”
相容终于抬起头,看着他:“你不是知道吗?不然也不会突然赐下那道婚事。不过是世事无常,人心易变。”
“不堪寂寞,移情别恋?相容你以为我是傻子会这么轻易就相信你这些伪劣的借口?”
相容闭上眼睛,吐出四个字:“事实如此。”
“好,好好!”相钰发笑,他几乎要拍掌了,“那你告诉我,你们两个何时相识,何时起意,她是如何对你情种深种,你又怎么对她情深不悔。你说出来给我一个让我心甘情愿的来成全你们的理由。”
相容强忍心中那些汹涌而来的情感:“我与她……”
相钰就那么盯着相容,未等他说完一句话,直接冷声打断:“相容,你当真以为我会信吗!”
……
“为什么?”
“告诉我,到底为的什么!”相钰眼色犀利,直探相容心底,“何人授意,你要用这样谎话来骗我?或者说发生了什么,你对我有何隐瞒!”
声声逼迫,将相容逼到了奔溃边缘,胸膛狂跳,起伏不止,涌上来的疼意让相容再难抵挡。
“扑通”一声,圣旨从相容手中滚落在地。看见相容神色痛苦,突然伸手揪住心口,相钰脸色一变,他以为相容哪里忽犯痛疾,立马跨前一步伸手要把相容抱起。
可就在相钰的手要碰到相容身上的时候,相容却猛然伸手狠狠推开了相钰。
再一次,相钰再一次被相容推开,他对相容没有丝毫的防备,这一推他始料未及,脚下踉跄几步才堪堪站稳。
相容仍然以一种很狼狈的姿态跪跌在那里,埋着头,看不见他的表情,却能听见他喉咙里发出的低低的笑声:“为什么?”
“我为什么?”低低哑哑,说出来的语气似乎连他都被困在其中百思不得其解。
相容仰起头,目光越过大殿,再往上,攀上层层阶梯,最后落到那把金晃晃的龙椅上,他的父皇也曾坐在个位置上,那时候她还在钟粹宫。
陪伴君侧,那时她母妃是怎么做的呢?她母妃曾经也是冠绝京华的女子,却用着此生大的爱意,用最温柔沉默的方式去爱一位属于天下人的君王。
小时候他经常看到她提着宫灯等在梨花树下,等到傍晚,等到暮色,等到深夜,哪怕佟管家来了说父皇今日不会来了,可是母亲还在等着。
空等了一夜,第二天起来时,一声声地咳。
那时他尚年幼,他十分不懂,甚至有些懊恼,明明都说了父皇不会来了,为什么还要等呢!
那时母妃温柔的摸摸他的头,“相容还小啊,所以还不懂呢。”
而如今他终于懂了,望着那座龙椅相容嘴唇颤了颤,喑哑地声音像是推开一扇老朽的木门:“早起,采露封坛,等待制出一杯香茶。午后,捧书研读,耐心将一本书从头读尾。到了入夜,提一盏灯,走到后院等着未归人。”
“我体弱只能为你做的,能够为你做的这般微不足道的事情,却不想连这样的事情都做不了……”像是学堂里,在老师面前读错诗文的学生,拢起了眉,自懊起来,“早起采露手时被叶齿割到了手,血污了露水。我将千本书看尽,却不能为你分担一丝忧患。到了晚,点灯守夜等人归来……”
说到这儿他顿住了,他在潦倒狼狈,一声自笑:“等晚了,越等越清醒,想着今日敬事房会不会来,你会不会翻哪个宫的牌?”
相容从那张高高地冰冷龙座上转回头,他望向相钰,一张虚弱苍白的脸上爬满泪痕:“相钰,你有想过吗?”
当目光对上相容抬起头看过来的那一眼时,相钰整个人都滞住了,定在原地看着他,这双眼眸,相容这双本该有这世间最温柔最深情的眼眸,现在却浸满了泪水。
“你有想过在淮王府守着秋悲冬苦,守着天明天亮的我吗?”
“一年又一年,一日又一日我坐在淮王府门前,守着一盏孤灯渡日。常常,寒冬刮一下门,不过细微的声响,我却惊喜起身,当我满怀希望迈出脚准备去迎接,可是迎头看到的却是仍旧关紧的大门。”
“一次一次,又一次,烛火明又灭,等来的不过是无休复无止的空念。”
情绪激动,声泪俱下,一番话耗尽所有力气,说至最后一句,说完最后一字后,他心力尽失,全身力气仿佛被抽干,揪在心口的那只手都松了指无力垂落地面,整个人犹如一幅灵魂被抽空的躯壳,剩心口还跳动着。
相钰浑身一震,就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中最痛的要害。
坐在这尸骨堆砌的空座之上身上本不该留一丝一毫的血骨,可他自负生杀决断无人敢撼,他手握江山拥有无上的力量,拥有了保护相容的力量。却不想今时今日,软肋之痛,竟痛至如斯,潦倒至此。
相容强撑着脆弱身躯,控制着自己缓缓立起身来,伸手捡起地上的遗诏,用尽余下所有的力气将赐婚的圣旨托在手中,缓缓举上,哑声无力:“此生最后所请,还请陛下恩准。”
看着这份遗诏被相容递到眼前,相钰沉默许久,身旁的手却难以自控地都抖着。
相容见他犹豫:“相钰,求求你,”
缓缓伸出手,手指微颤。
当重量被拿去,手中一轻时,相容感觉仿佛胸膛里唯一还在跳动支撑他的活物也被一并拿走了,他闭上了眼睛,潮湿的睫毛微微颤颤遮眼角。
疲倦无比,心力交瘁,就在相容想一切已经结束到此为止的时候,没想到耳边忽然响起一道声音,很淡,却如一把薄刀:“相容,若我不允呢。”
相容惊得立马睁眼,无比同时一道刺耳的撕裂之声。
“嘶啦——”
明黄的锦被撕裂,先皇亲书的圣旨在相容手里变成碎片。
他压根不在乎什么大不敬,翻手一握,先皇遗诏瞬间被他霸道的内力碾成灰烬然后从指尖落下,散落地上不过一把灰尘,
相容从来不是一个怜悯自己的人。
二月十七,相容上大殿请天子赐婚,天子驳回赐婚请求。
二月十八,相容再上殿,请天子赐婚,天子再次驳回。
二月十九,天子发令,禁止淮王再入宫门。
二月二十这一天,寒冬腊月,大雪飞扬冰冷刺骨,相容竟在大雪中落膝下跪,长跪于宫门外。
路过的百姓分分摇头,都叹淮王殿下一往情深,人人摇头叹息说白二小姐与淮王殿下真是一对苦命鸳鸯。
佟管家赶到时,相容整个人已经被冻的血色全无,极其虚弱,跪在雪地里的膝盖冻到没有半点知觉,佟管家连忙要将相容扶起,却被相容拒绝。
相容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好的,抓紧佟管家的手,冰的和冰块一样,感受半点不到生人该有的温暖,他的声音轻到好似风吹就能散去,他说:“佟管家,我想离开了……”
“等一切了断,带我离开长陵城吧。”
佟管家连忙捂着相容的手,听到相容心中酸涩无比。
活到这个年纪,饱看周遭人起起落落,他早已经练就一双漠然冷眼,但是看着这个他亲眼看着长大的小殿下,却疼惜到心紧紧纠在一起,不禁老泪纵横。
“只要王爷愿意,去哪里老奴都跟着。”
雪太大了,这样狂肆的雪,别说是跪了,就是站也顶不住两个时辰。
阮安最后还是相容在大雪中晕倒的消息递到天子口中。
伏在地上,阮安以为等待的会是雷霆大怒,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许久都没有动静,阮安不禁仰头看过去。
向来行笔稳健的天子听到消息后将最后一笔生生撇歪,他握着笔怔在那儿,没有说话,静默许久。
这些天服侍御前的每个宫人都战战兢兢。天子决绝,这一次对淮王殿下下了狠心,前几日淮王殿下跪在金銮殿外,连殿中的朝臣都于心不忍为淮王求情,可是天子却置之不理。
下朝后天子乘辇而去,辇驾从跪在地上的淮王殿下面前经过,天子高高在上,未却一眼。
昨日,更是吩咐禁军不允淮王殿下再入宫门。
底下的宫人们私下偷偷议论,说的多的大概不过帝王冷情四个字。陪伴君侧,寒夜孤灯,只有阮安看见了,君王被情所困是什么样子……
御书房寂静,就在阮安想出声提醒时,笔杆跌于桌上,墨点斑驳坏了刚刚批阅好的奏章,天子疲倦地坐回椅子里。
“陛下?”
“去淮王府……”
被国事拖累到深夜,一身疲惫到淮王府。是行轻功进去的,悄无声息,无人发现,阮安知道陛下只想稍稍过来看一眼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