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骨(2)
马车里垫足了柔软的毛毯,相容团着雪白的大裘坐在上面,半眯着眼睛休歇着。
“哟,又是一栋新起的宅子!”
“哎,王爷,王爷,你看你看。”
外头二串唱大戏一般闹得他心也痒痒实在困不下去,可再是心有好奇,相容也不伸手撩帘子看。实在太冷,双手贪着手炉的温暖,半点都不往毯子外头动弹。
“小点声,人睡着呢。”坐在马车外头边小座上的佟管家,忍不住压低声呵斥。
二串摸摸头,憨着小声:“这不是,激动吗?”
“颠簸赶了许多天,好歹是赶上与虞相一面了,你没看见城楼上顶了风又咳了好些声,好不容易休息下去了,你个不晓得事的……”
“没睡着呢。”
相容倦怠懒懒,指腹摩挲着手炉上繁琐的花纹就是不愿意脱手:“二串继续说,我听着呢。”
“喏诺,你看吧,你看吧!”二串冲佟管家得意地嘘了一声,得巧还记得卖乖,“还是咱们王爷好。”
佟管家上手就敲头,外头二串连连痛叫,相容哑然失笑。
外头到底是如何样子,高楼起西阁兴?人来车往熙熙攘攘?千里之外南方都一副气派的大好样子,何况天子脚下的长陵城。
远离庙堂后,他居在江南小地,一街小巷,一方小宅,只想远离人世发誓做天下第一闲人,管他路有冻死骨也罢,求能独善其身就好。
执书问经,寻山访居士,与鸿儒学士高谈阔论。其实他不过好奇问起,人间柴米油盐,旧友亲故人情,哪一样不需要银两差遣打发,你这高山居士怎么没半点穷骨清风的姿态。
故友凑近,看怪人一般看他,然后猛烈地大笑:“你当真,当真是深山老夫啊,哈哈哈哈……”
被人笑了好一顿,才知现世早不同从前,如今大者的一幅字画有市无价,一场道义讲论价值百两千金,清贫居士早是许久前的事情了。
故友安静下来认真地看着他,叹了一口气:“你倒真做到不问世事。”
下山时,恍然才发觉,周边高楼玉雕,画舫书阁,文风盛起,百姓的钱袋子早不仅仅拘于生活的温饱冷暖,吃饱喝足后附庸风雅见怪不怪。
他一路从江南过来,也留宿小村小庄,市坊相通络绎不绝,而这城镇乡野阡陌交通,已有野市,在这富裕的天下,哪个傻子还去寻什么人间避世桃源。
“当今陛下是位明君。”数月行程,遇见形色各异的人,可这句话却常听到。当今陛下以明德之名,受天下子民爱戴,偏偏于他而言却如恶魔,只求着做梦能逃过那张脸都是好的。
马车停在了离宫城最近的府宅,好些行走路人都犹豫驻足或投以好奇眼光,空空荡荡许久的淮亲王府邸又要发生什么事情了。
二串撩起帘子冷风扑进来,相容冷得一个寒战就清醒了:“到了?”
“到了。”
“脸上冻出红血丝了,等下进屋子先别火急火燎拿热水烫脸。”见着二串一个大男人脸上两朵红,相容不由笑了一声。
二串虎头虎脑地摸摸头应了一声好嘞,然后上前来将大裘披在主子身上系稳了,相容下车的时候将手中手炉塞到二串冰冷的手里。
落了地,正好一阵风灌来,相容又捂着咳了几声。佟管家赶紧过来抚着他的背顺气,相容止住了咳平复气息后,才抬头去看上去。
淮王府。
凝望许久,心里百种滋味。
“我从没想过要回来,却知道总有一天我还是会回来。”甚至他想到死后也要埋骨江南,哪怕挫骨扬灰也连一把灰都不要挨进长陵城。可反过来,又觉得自己想法的确可笑,他是注定要回来的,明着来他抗不住天子权威,暗着来这位贤德的天子还有无数下作的手段。
举家迁移,先行的一批随从三日前就到了府邸收拾,许久不住人总有荒废,一进门就见仆人到处洗洗擦擦。
“大冬天的洗洗浆浆冻手。”相容觉得其实已经够明净了。
二串兴奋地说:“不冷的不冷的,回来了大家开心嘛!”
听见这句话,大家心里狠狠地点头应和,于是更加兴奋又勤奋地干了起来。
看着所有人愉悦又干劲十足的样子,相容是悻悻地试探着说出口:“我的意思是,其实……收拾个大概归置归置就够。”
沐浴洗尘后大夫过来把了一次脉改了一次药方,二串煎了药后端过来让相容喝了。
“你们要去亲朋旧友处走动的就去吧,府里就几个人守着就行。”相容同二串说,“你也去账房那儿取些银两叫上旧友们喝酒叙旧去吧。”
二串眼睛都亮了,待相容沾上暖塌软枕后就一溜烟跑出去了。
相容很快就歇下了,入梦就开始盗汗,辗转反侧,等到意识稍一沉,梦又来缠他。
风声!
惨绝人寰的叫喊!
再然后是凄厉的叫声!
那些焦黑的沾满血液的脸不断游荡在他的眼前,掐着他的脖子要他偿命。
相容猛地睁开眼睛,心脏剧痛,只能张开嘴巴努力将气息顺回来。
平静下来后,他披了一件披风就下床了,推门开门,佟管家一直在门外守着,这些年相容一直睡不好,夜里常被梦魇,每每醒来满身大汗,惊恐失常,夜里一定要人守在外面。
佟管家看着他不舒服的样子,不放心地问:“王爷是不是又做噩梦了?”
相容摆手说没事,笑佟管家当真是被自己吓怕了,抬头看看天色,正入昏黑,这一觉睡竟从午时睡到晚,晚上肯定是难眠了。
“我去西小祠堂看看清瑾。”
当年因为一遭事故,他生了一场重病,白清瑾不顾家人的阻拦不管世人的冷眼入王府照顾他,哪怕他千百次地拒绝她,可她还是那么执着地说:“王爷就当清瑾是为了报当年之恩。”
她还记着当年的恩情。其实当年他也只是将路边上一个流浪儿扶起送了块值钱的玉佩而已,他根本不知道这个流浪儿是白家被拐走的小姐。当年恩情只是顺手的事情,不足挂齿。
他有什么好呢?一个祸害人的病秧子,在他身边的人不会有好结果,可她就是心心念念了这么多年,为他做尽了不值得的事。
她还是进了王府。初入王府,她像小鹿一样警惕着陌生人,怯懦的,单纯的,总之是芳华正美的年纪,无论如何的神态都透着少女的天真烂漫。
也就是这样还拥有无数可能的年纪,她跟在他身边照顾他,有唾骂她不知羞耻的,有污蔑她清白的,外头风言风语的时候,她还是擦干眼泪继续拿着小蒲扇守着药罐子替他熬药。
后来她嫁给了他,堂堂正正入了淮王府。
凤冠金玉,精致妆容,艳丽霞披,他掀起她的盖头时是明明看到她眼里有泪的,下一秒她却抬头对她轻轻笑起:“我终于能嫁给你了。”
淮亲王回来的消息炸了整个京圈,街坊市集的话题全部都围绕着淮王府。淮王府门前,皇族的,朝堂的,旧人亲故接踵而至,可前来拜访一律被挡在外头,谁都不知道谢客的牌子什么时候才会摘下来。
人云亦云议论纷纷,说淮亲王在江南病重才回来医治,连说灯尽油枯快死了的都有,外头吵吵闹闹,淮王府里面倒是安静得很,回长陵城的相容自那日后每天都来西小祠,每每到深夜,白清瑾牌位前的香燃尽又复新。
“哐!”夜晚的寒风灌进来,二串焦急地连门都没敲,冲进来一串急声道,“王爷,王爷……”
“越来越没规矩了。”相容头痛得打住二串剩下的话,“吵吵闹闹像什么……”
转身就被寒风扑了一个哆嗦,看到二串领过来的人,相容的眉头立马就拧了起来。
“深夜至此,扰王爷清静了。”阮安拜礼。
宫中太监总管,也是伺候着当今天子起居的贴身太监,此刻就站在他的门外边,他倒是不犯入门中一步,连领过来的人也恭恭敬敬候在台阶下。
“王爷,我实在是拦不住。”二串哭丧着一张脸解释。
“又没怪你。”相容抚慰地拍了拍二串肩膀,谁拦得住宫里的人呢,更何况整个天下都是他的。
“王爷归京,陛下想同王爷叙叙,奴才奉命接王爷入宫。”
……
答应要走的时候,二串担心害怕地咬着牙不知如何是好,相容宽慰地说没事去去就回来,走到大门口,佟管家捧着大氅候在门口,倒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替他披上大氅,将温好的手炉放在相容手中,确保妥妥当当不会冻着了后,佟管家将相容送出府。
佟管家十分淡定,他从前是皇宫中总管太监,服侍在先皇身侧的老人了,阮安便是他一手教出来的徒弟,先皇偏心十三子相容吩咐他寸步不离地照顾这个小儿子。
走到府门前时,相容瞧着被擦拭得光光亮亮的漆红大门,笑了一声,同管家说:“早同你们说,不必打扫得太干净,看吧,果然住不久。”
佟管家看着相容,道:“老奴等着王爷早日回王府。”
佟管家是看着相容长大的,他在江南时,住在绿瓦青苔的小院子里,离开时是秋日,院子里的葡萄藤歪歪蔫蔫的,可佟管家还是它细细打理一番,总说以后再回苏城总不能让王爷连个纳凉的地方都没有。
江南如此,如今淮王府亦是如此,门口淮王府的匾额被擦得干干净净,曲径交错路旁的枝枝簇簇也要修理,等到春时要生长绽放出一片生机,角角落落如此用心不过是要给他造出一个归处,江南或长陵,总要有个归处。
阮安一众人依旧在后面不抬头,佟管家隐隐透出来的强势他们权当没看到,依旧是毕恭毕敬的姿态。
眼睁睁看着相容被人着上了马车,二串追上去想对相容说几句话,不同佟管家的待遇,二串直接被侍卫推了出来,摔了一身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