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莲“嗯”了一声,管事又道:“待会儿见了仙尊,只管用心领受教诲,不要随意出言发问。”
碧台宫内亭台楼阁层层错落,景致富丽堂皇,无论地面还是栏杆都不染纤尘,一望便知有人时时精心打理。因只是接见个仙侍,青阳仙尊也没必要为他开正殿,只在偏殿升座。他换了身紫袍,慵懒地倚在座上,等受了红莲花跪拜,方漫不经心地打量了一眼,曼声问道:“可有名字了?”
红莲花道:“没有。”
青阳仙尊想了想,忽地扬唇一笑:“你生得迟些,化形也迟,不如就叫迟莲吧,如何?”
红莲花不知道这有什么可笑的,没有答话,底下管事忙低声呵斥道:“还不赶紧谢过仙尊赐名!”
他便面无表情地道:“多谢仙尊。”
青阳仙尊只当没看见底下人的小动作,摆了摆手:“你比其他仙侍资质差些,这次是运气好,帝君垂怜,帮你过了化形这关,往后修行路上难关重重,却不会再有这样的好事,你当恪守本分,勤谨尽责,用心修炼,不可有怠惰侥幸之心,切莫辜负了帝君给你的机缘。”
这回没用管事催促,迟莲便道:“多谢仙尊。”
他来来回回就只会“没有”和“多谢”,全然是个美貌的棒槌,青阳仙尊也懒得跟他多费口舌,对管事道:“带回去吧,明日起,叫他们学着在玄涧阁做事。”
迟莲就这么成为了玄涧阁仙侍的一员。按碧台宫定下的规矩,男仙穿白女仙穿青,迟莲的本相虽是红衣,却要和其余仙侍一样换上无文无饰的白袍,素净地隐身于云雾与亭台之间,每日只干些端茶倒水、洒扫除尘的活计。
白玉京是天庭众仙居所,但一样要分三六九等,三重天玄涧阁便是分界。三重天往上住的是有品级的仙人,九重天以上就是天尊和天帝的宫邸。而三重天下则是无阶无品的仙侍、散仙、游仙及天兵天将住的地方。
玄涧阁的仙侍大多住在二重天的仙城里,城中气氛要比上面活泼一点,有很多热闹的坊市。迟莲攒下来的第一笔钱用来买了把旧剑,他闲暇时不爱往仙人堆里凑,对于修炼仙术也是马马虎虎,唯一的爱好是去杂货铺里淘澄剑谱,再回去自己对照着一点一点摸索。
同僚们有时也能看见迟莲练剑,除了少数几个天生阴阳怪气,觉得他特立独行惹人讨厌外,大部分仙侍性情都温柔平和,虽不爱这些打打杀杀,也看不出剑法好坏,却经常鼓励他,还夸他剑术精湛,不管是劈木头还是剁饺子馅,都十分地干净利索。
这样平淡的生活持续了小半年,迟莲那冷漠的性情没能扭转多少,但也逐渐习惯了以仙侍的身份待人处世。大到天帝小到神君,半年下来足够他认清白玉京的各路神仙,却再也没有见到过苍泽帝君一面。
这一年十方岁宴,惯例是天下十洲洲主到白玉京述职,天帝在玄涧阁设宴款待。岁宴连开三天,好不容易捱到最后一日众仙散去,园子里只剩下十几个仙侍收拾残局。迟莲和同僚们正将狼藉杯盏一一施法除净,忽然听见背后树林中传来“沙沙”的响动。
他耳朵一尖,手中动作没停,却屏息留意着身后的动静,片刻后,那声音离得越来越近,也愈发明显,终于将其他人也惊动了,疑惑道:“什么声音?”
众仙侍回头一看,只见草木葳蕤,树影微微摇晃,并无人迹,还以为是一时听岔了,正要转身回去继续干活,忽地一阵腥风扑面,从高处树上蓦然垂下一个狰狞巨大的蛇头,猩红蛇信一吐,瞬间将面前离他最近的一位仙侍卷进了腹中!
“啊——!”
尖叫声骤然爆发又戛然而止,那巨蛇尾巴勾在树上,仗着身形灵活,轻轻一荡就飞到了那尖叫的仙侍面前,张口将他也给吞了下去。
在场所有人全都如冻僵般凝固住了,不敢动也不敢跑,甚至不敢尖叫呼救,生怕下一个被巨蛇吃掉的就是自己。
玄涧阁仙侍都是花木化形,当初天帝让他们降世就是为了服侍神仙,并没真把他们当正经神仙看待。这些仙侍连仙道术法都没修炼过,更别说掌握什么对敌的法门,说得不好听就是柔弱可欺,遇到这种嗜血发狂的凶兽根本毫无还手之力。
巨蛇大概也存着这样的轻蔑心思,见他们都不动,反而不急着吃人,甩着尾巴慢悠悠地从树上爬下来,绕着人来回逡巡,时不时吐出信子来吓唬他们一下,把那些美貌的仙侍吓得面色苍白盈盈含泪,它便越发兴奋,高高地扬起蛇头,准备从中挑一个顺眼的来吃。
眼看它再度张开蛇口,露出沾满涎水的獠牙,那被它盯上的仙侍再也忍不住腿软,一歪身摔倒在地,爆发出崩溃大哭。就在这一愣的空当里,一只分量沉重的精金高足盘从斜后方破空而来,借着哭声遮掩风声,“当”地一下敲在巨蛇脑袋上,硬生生将它砸飞出去一丈多远。
迟莲踩着长桌飞身上前,擎剑而出,朝那边呆立的仙侍厉声断喝:“还不快跑!”
巨蛇被这一下砸得发蒙,但它毕竟是上古异兽,铜皮铁骨甚至能硬吃符咒法术,这么一个小小的盘子并不能给它造成多大的伤害,却彻底激怒了它。不等迟莲靠近,蛇尾抖动如精钢长鞭,凌空横扫,直接拦腰将他抽出一大口淋漓鲜血!
迟莲重重摔在花丛中,顾不得腹部剧痛,就地一滚,躲过了巨蛇紧随而来的第二鞭,随后单手扯住树藤借力荡开,趁着巨蛇咬了个空、蛇口闭合的刹那,当空在它嘴上踩了一脚,整个人凌空跃起,全身力量挟着下坠之势灌注长剑,“噗嗤”一声扎穿了它的左眼。
巨蛇受疼痛刺激,登时狂性大发,在地上胡乱翻滚挣扎,庞大身躯撞毁了成片的山石树木。迟莲死死地握住剑,整个人挂在它头上,后背几乎要被无数硬物撞碎,全身的骨头都不知道断了几根,最后终于被连人带剑甩飞出去,蛇眼伤处失去阻碍,登时爆开满天血花。
迟莲比它好不到哪去,摔在了断开的石柱上,这一下差点去了半条命,倒在废墟中爬都爬不起来,巨蛇却彻底被激起了狂性,不肯就此放过他,全身鳞片竖起,蛇口一张,又扑过来咬他。
迟莲全身剧痛,离晕过去只差最后一口气,此时真正是到了穷途末路,除了等死外别无它法。然而他是个凶性杀心丝毫不弱于巨蛇的狠人,生死关头,不知从哪儿来的一股力气,抓起手边的长剑对准巨蛇猩红的上颚,闭着眼狠命一捅——
冰凉的蛇血哗地一下浸透了他的衣袖,紧接着一泼黑血劈头盖脸浇下,可那致命的毒牙最终却没有落在他身上,巨蛇庞大的身躯晃了晃,好像突然失去了力气似的,竟然维持着蛇口大张的姿态,轰然砸进了旁边的乱石堆里。
迟莲满面鲜血地在地上躺了半晌,也没见它再动弹一下,这回终于确定自己是安全了,心下刚松了半口气,眼前旋即一黑,眼球传来烧灼般的剧痛。
那蛇血里有毒。
他拄着长剑艰难地爬起来,不辨方向、跌跌撞撞地乱转了几圈,精疲力竭之际,终于听见了溪流的潺潺水声,当即脚步一软,卸掉了全身的力气,“扑通”一下,直挺挺地栽进了池中。
第40章 花非花(二)
迟莲原身是冰心池红莲, 掉进水里就像回到了自己的老家,再加上气力衰竭,一入水就昏了过去, 被溪水带着流出了玄涧阁, 一路冲刷到了天河瀑布边上。
天河是九天水系汇聚之处, 纵贯白玉京与凡间的交界地带,过了星桥就可以直入人间。此处也是少有仙人踏足的荒僻地方, 几乎没人知道天河瀑布下还有一方石台,是某位天尊闲暇时用来试验阵法的去处。
迟莲从瀑布上掉下来的时候,苍泽帝君刚准备截断水流铺开法阵。眼看着一个血淋淋的长条人影当头砸下, 他稍稍后退一步, 右掌下按, 瞬间将已经成型的阵法打散, 幻化成一团雪白云雾,将那人轻轻裹住,安放在了石台上。
云雾散去, 露出一张惊心动魄的脸。
倒不是说迟莲的美貌有多么惊人、能一上来就把苍泽帝君唬住,而是他的形容实在过于凄惨——虽然满头满身的血都被水冲掉了,但湿透的衣裳已经由白色染成了深深浅浅的红, 露在外面的手腕和脖颈上布满淤青和细碎伤口,腹部还在不停渗血。但最要命的伤处还是他紧闭着的双眼, 两行触目惊心的血泪正沿着眼角源源不断地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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