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大有果然不负众望,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就把事情打听明白了:“椿龄观中共有道童五人,道士七人,现任观主迟安寿是前代观主的同门师弟,前观主去世前,曾亲自上表让迟安寿接任观主。他主持观中事务这些年来,一向清静无为,从没出过什么乱子,与内署关系也还算过得去。”
“至于用人一事,行宫内署的人都说历次接驾从没用过椿龄观的道士,因出家人尚属外男,怕不慎冲撞了贵人,因此只令他们谨守观中,无事不要随意外出。”
惟明与迟莲无言对视,易大有继续道:“王爷担心的有道理,若真有个万一,行宫上下一干人都得跟着吃挂落。如今提前发现是好事,所幸没有酿成大祸。”
惟明摆手道:“这话不要对我说,还得是咱们大国师杀伐决断。”
迟莲无语撇头,惟明一笑,又对易大有道:“晚点时候我和大国师再去椿龄观看看,你也别闲着,咱们朝中有人,去跟他提个醒,万一真那么不巧,碰上最坏的局面,也好请他在前面替咱们周旋一二。”
易大有闻言也笑了,应了声是,领命而去。迟莲没听懂他俩之间的哑谜:“我是错过了哪一段?朝中有人,是谁?”
惟明一脸神秘地凑近他:“这可是惊天秘密,别说出去哦。”
他这语气一听就知道不是什么正经秘密,迟莲不怎么捧场地答应:“好,不会说出去,请讲。”
惟明端着茶杯,摆了个说书的架势:“你别看易大有现在只能我这落魄王府里当管家,但他当年可是正经八百的内侍省出身,与皇帝身边第一得意之人——尚恒尚大总管是同年入宫的师兄弟。”
“他从前管着上驷院,算是内侍里比较拔尖的那一批,本来前途大好,谁知道不小心开罪了康王,被那孙子在背后算计,受伤断了腿。”惟明说着也不由得叹了口气,“内侍省翻脸不认人,要将他逐出宫去,唯有尚恒念在昔日情分上替他奔走,刚好那时赶上我成年开府,尚恒就托到了我这里。想要东山再起是不能够了,但作为清静养老的去处,还算是不错的。”
“殿下还真是喜欢往家里捡人。”迟莲揶揄了他一句,“要是我没记错,康王的母妃就是那位吴贵妃吧?您这么做,是下定决心与他们划清界限了?”
惟明早逝的母亲曾是吴贵妃身边的宫女,双方间既有这样一份渊源,惟明还将康王讨厌的人收归麾下,无异于亲手断绝了与康王一系交好的可能。
惟明才不管那些:“天家父子尚且互为仇雠,何况手足。难道我把易大有交给他,康王就会把我当他亲兄弟?不可能的。况且我收留易管家也不是为了跟他过不去,主要是康王那个人做事实在不怎么样。”
迟莲:“此话怎讲?”
“上驷院是宫中养马之所,除了平时宫中用的御马、外邦进贡的名马,还有两匹战马,是已故神武大将军卫辰吾的遗物,卫家被抄后,这两匹马被带进宫中,交给上驷院饲养。”惟明顿了顿,后知后觉地问,“你知道卫辰吾是谁吧?”
迟莲诚实地摇头。
惟明只好从头给他解释:“卫辰吾是本朝第一战神,曾率军讨平北域十三国的英雄人物,可惜六年前在定方关病逝,后人不肖,仗着他的余荫在京中横行霸道,几年前落得个剥爵抄家的下场,如今京中已没有卫家了。”
“再说回易大有,当今不好骑射,这两匹马一直扔在那没人问。有一天康王不知怎么突然抽风,想起了这一茬,派人私下里向上驷院的内侍索要这两匹马,让他们想办法弄出来。这桩事被易大有知道后立刻按下了。他顾及着康王的脸面没有闹大,但康王却因此记恨上了他,有一次打马球时故意装作惊马失控,踩断了易大有的腿,回过头来又向皇帝反告一状,指责上驷院养马不力,再加上贵妃在旁边帮腔,皇帝便命内侍省从重发落。”
“他身上本来就带着伤,内侍省那帮人又落井下石,硬受了几天的刑罚,要不是尚恒帮他,恐怕根本就没有走出宫门的机会。”
这些年惟明虽然很少回府,但多年相处下来,情分终究有所不同。他沉沉地叹了口气,语气中不无惋惜:“当年易大有刚到我府里时,整个人就剩一口气,好几次我都担心他想不开跳了河。后来皮肉伤都渐渐养好了,人也恢复了,只可惜腿上到底还是留下了残疾。”
“世事坎坷,不过我从易管家身上可看不出什么消沉意气……在宫中是一种活法,在王府他也把家事操持的井井有条,这不是很好吗?”迟莲宽慰他,“殿下无需把人想的太脆弱,这世上的万千生灵都是这样,只要有求生的念头,无论什么样的穷山恶水也能坚持着活下来。”
“殿下给他的不只是安身之所,‘活着’这个念头本身也很重要。”
惟明听完默然片刻,喃喃道:“……没想到,你还怪会安慰人的。”
迟莲:“……”
惟明:“我觉得你说的很对。换作是我,如果有人给我吃、给我住、给我工钱,还经常创造机会让我跟朋友见面,我也绝对不会寻死觅活。”
“……”
迟莲平静地起身朝门外走去:“天色不早,我先回去了,免得一会儿有人找我。”
“奇了怪了,我怎么记得有人说过要陪我一整天、除非皇帝那边闹鬼他才回去。”惟明头枕双臂,懒洋洋地向后倒去,嘴里还在哼哼唧唧,“现在椿龄观的情形跟闹鬼没什么两样,要不然我还是去跟父皇禀告一下,请他从随行的术士里拨一位法力高强的来保护手无寸铁的本王好了。”
迟莲:“……”
惟明:“哼哼,你也不想被父皇发现……唔!”
迟莲终于忍无可忍,回手抄起茶桌上的桃子,一整个怼在了惟明的脸上。
夜半亥时,天色终于彻底黑下来,椿龄观的墙头上冒出两个人影,灵巧得像是行走在屋檐上的野猫,悄无声息地沿着院墙溜进了宫观后院。
落地时迟莲多看了惟明一眼,与其说是意外,不如说是后知后觉更恰当。他从初见时就自觉地将自己置于保护者的地位上,从未仔细想过惟明的身手到底是什么水平,反正神仙看凡人就像凡人看猴子,无非是跳得高和跳得低的区别。但此刻他忽然发现惟明可以毫不费力地跟上他的脚步,就算是猴子,应该也是跳得比较的高的那一只。
惟明好似后脑勺长眼,不用回头就感觉到了他视线,心有灵犀地开口:“怎么了?”
“没什么,”迟莲半身隐在阴影里,身影薄得像一把长刀,逐一检查过后院的厢房,低声道,“东西都在,人却不见了。”
“殿下,这座院子里……一个人都没有。”
“到底跑到哪儿去了?”惟明叹了口气,抬头望向天上的月亮,“我说,你们神仙这时候不应该施个法变个水镜之类的吗,为什么我们还要费劲挨家挨户的翻找啊?”
“人间自成一界,不管是妖是仙,在人间法力都会受限,搞不好还会遭受反噬,所以要尽量省着点用。”迟莲环视这片死气沉沉的院落,秀气的长眉向内蹙紧,心头掠过一丝微妙的不祥,“这里静得有点不对劲,殿下,我们是不是踩进了圈套……”
话音未落,妖风骤起,浓沉的乌云自四面八方汇聚而来,遮住了惨白的月光。夏夜干燥的空气变得湿凉,犹如冰冷鳞片紧贴肌肤,留下缭绕不去的黏湿感。
惟明几乎是与他同时反应过来,仔细听去,满山遍野连一声鸟叫虫鸣都没有,却并非全然死寂。黑夜里充满了窸窸窣窣的动静,像是蛇类在草叶上滑行发出的沙沙声,又好似无数虫子在沙石地上爬来爬去——无论哪种都令人非常不舒服,能从天灵盖一直麻到脚后跟,而汗毛倒竖中间杂的隐约刺痛,则是天性本能在尖叫着赶紧逃跑。
唰地一声破风声起,迟莲飞身扑向惟明,右掌翻出长剑,反手斜劈,炫目剑光犹如闪电,将他背后一棵足有手腕粗的藤蔓凌空削断,紧接着被惟明翻身一扑,飞电一般甩出袖中匕首,夺地一下将从地底冒出的巨大藤蔓钉死在廊柱上,迟莲行云流水地一剑跟上,绿色汁液犹如雨水迸溅,浇了两人半身,草木特有的腥气在庭院中弥散开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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