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晚了,一府人仍忙碌着,摆东西的摆东西,擦拭的擦拭,装点的装点,一派欣欣向荣、蒸蒸日上。
萧景闲懒洋洋地坐在太师椅上,腿架在桌上,发冠歪歪斜斜,乌黑的发掉下了好几缕,随着风吹着,让他显得又俊又邪。
他手腕支在膝盖上,指尖捏着一枚黑色棋子,摩挲来,摩挲去,一遍又一遍,神色难明。
陶宪道:“王爷……”
萧景闲皱眉看他。
“少爷。”
萧景闲这才淡淡收回视线。
陶宪欲言又止,还是忍不住道:“咱们都不稀罕这破王爷,无非是被端出来当枪使,少爷开心最重要,实在不行咱不当了……”
萧景闲自嘲一哂:“我倒是无所谓当不当什么王爷。”
陶宪明白的,他家主子向来混不吝,随外面怎么变,他都是一副无所谓、什么也不在乎的德行,极少有什么变动能让他情绪有起伏的,他从来都是高高兴兴、没心没肺的,只是他到底是身边伺候多年的,还是感觉到了这两日的非比寻常,这才多说了这么一句。
萧景闲坐起身,凝着那枚棋子,就嘲了下:“你说是不是总有什么东西生来就是制你呢?”
罗明深低下了头。
陶宪暗瞥了眼他,他隐隐约约觉得罗明是知道什么的,只是那家伙向来圆滑,嘴巴又严,他不想说谁也问不出什么。
“少爷何出此言?”
萧景闲捏着那枚棋子,带着一点咬牙切齿的恨和造化弄人的嘲,嗤笑道:“老子连出身都看淡了,居然还有看不淡的事。”
罗明嘴唇翕张,叹了口气,还是开口道:“……属下其实不赞同,主子就该当这个王爷,这是目前对少爷最好的,他是为你好,少爷应该听他的。”
萧景闲怒而拍案:“老子不知道他是为我好吗?”
“可为我好就是他……”萧景闲深吸一口气,哼哼唧唧地,小声道,“那他还不如不为我好呢。”
陶宪愕然地看向罗明,罗明咳嗽一声。
萧景闲旁若无人地嘀咕着:“这狗屁王爷不当也得当,他嫌贫爱富,我要不是王爷了,他肯定瞧不上我,才不会跟我在一起,可我要是王爷,他就是我……嫂子。”
陶宪听到最后两个极轻的字眼,愣了愣,如遭雷轰,猛地看向罗明。
罗明僵硬地朝他暗眨了眨眼。
陶宪下巴都要掉了。
“我今天看到他了,他都不理我。”
偌大一个人,原先还好好的,说着说着表情就起了褶子,再说着说着,忽然就哭了起来。
“他这是喜欢吗?狗日的赵云忱骗我,他压根就没说过喜欢我,怎么会有人喜欢我为我好会嫁给别人啊。”越哭表情越扭曲,脸都皱了起来。
罗明和陶宪:“…………”
所幸门还关着,又都是自己人。陶宪七八岁就跟着萧景闲身边,跟了十三四年,从没见他哭过,就是被人欺负被人嘲笑过苦日子也没有,还是第一次哭成这样。
偌大一个俊美男子,哭得像个无依无靠的孩子,还越哭越一发不可收拾,像是要将十余年的委屈全哭出来。
“他对薛景闲这么好,对萧景闲就不好了么?他不喜欢现在的我,他疏远我……我都是王爷了,人家巴不得贴上来,为什么他不理我了……”
罗明和陶宪慌慌对视一眼,一时手足无措,一个姑娘哭了哄就完事儿,自家主子哭了,这……又不能叫江熙沉来哄,人家明天都要嫁人了。
陶宪结结巴巴道:“主子不是一直不喜欢他吗……还会有更好的……”
薛景闲红着眼睛恨恨地看他。
罗明赶紧使了个眼神叫他闭嘴。
“我为什么不早点把他娶回家……”
他又开始哭了,头埋在膝盖里哭,后脑一抽一抽的。
罗明叹了口气。哭就哭吧,这事儿好像除了哭也没别的办法了,反正绝不能去找江熙沉,也不能撂挑子不干了。
少爷肯撂,人家还不肯跟他走呢。
江熙沉是个明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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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了,江府红灯笼高挂,明日就是江熙沉出嫁的日子,入目一片喜气洋洋,江府所有人脸上却不见一丝笑容。
江老爷在外头左右逢源老滑头,在家一贯板着脸摆老爷威风,所以不稀奇,夫人是不敢哭,怕惹江熙沉伤心,毕竟他也不知道他是真没事人,还是装的没事人,也不敢和他说话,怕自己一说话就控制不住,所以早早就回房了,府上下人极少数是感同身受的难过,大多是主子心情不好不敢有其他表情。
江熙沉早早用完晚膳,回屋翻看账本。
管家拿着嫁衣进来,见他坐在桌前一口一口喝着茶发呆,眼中划过心疼,就要悄无声息的出去,江熙沉回神看向他,瞥见他手里的东西,道:“拿过来吧,合不合身要试的。”
“少爷,只是走个过场,萧承尧那边也不会尽心的,犯不着……”
“关他什么事,衣服出了问题丢的是我江家的脸。”江熙沉淡道。
管家想想也是,拿着便进来了。
江熙沉道:“你出去吧,我自己试。”
管家应声,他这几天都对江熙沉百依百顺的。
“对了,”江熙沉回头叫住他,“这算盘你帮我拿着收好明儿带去,我怕到时候太忙忘了,明晚的账还得算。”
管家走回他身前。那是少爷最喜欢的日日不离的算盘,白的是上等白玉,黑的是黑曜石,每一颗都被摸磨多年,光滑油亮,漂亮纤润,从会算账起用到现在,十几年的光阴,举世只有这么一把。
江熙沉就要把算盘递过去,手忽然顿了下。
管家已经伸手去接,少爷的手却停在了那里。
“少爷?”
江熙沉眼帘垂着,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几秒道:“我自己带去吧。”
管家点点头便出去了,轻掩上门。
门关上,江熙沉才褪去外袍,过去拿起嫁衣,往自己身上随意套了套。
这衣服差不多是萧景闲进京闹退婚那个时候开始绣的,绣到前几天绣好,然后他明天穿着改嫁别人。
他一天天的总催自己改嫁,可算成真了。
江熙沉笑了一声,还有心情望了眼铜镜里的自己。
说实话,有老皇帝疼着,没什么好担心的。
他江熙沉原先也没把婚姻大事当回事,更何况萧承尧眼下如此恨自己,怎么会要他陪他睡觉。
就是他想,只要他江熙沉不愿意,也没人能上他的榻。
无非是换个地方过先前的生活罢了。
江熙沉惊讶自己的平静,果然这么多年的起起伏伏,已经磨平了他许多计较,让他难以回头看,平添烦恼后悔,也不想往前看,被过多的期待弄得夜不能寐,只想活在现在,走一步算一步。
他这些年算是看明白了,只有自己才是永远靠得住的,只有本事才是能让他无论身处何地都活得好的。
他喜欢这种变相的一成不变,除了有点单调、日复一日以外。
他望了眼摇曳温暖的烛火,至少这种生活是能让他感受到真实的安全感的,一切都没有脱离掌控。
他能轻易适应变化,但他显然不太喜欢变化。
江熙沉摸了摸身上的衣服,忽然就闭了闭眼。
薛景闲一夜之间变成了萧景闲。
皇帝的儿子。
君临天下和败如山倒都不是他想要的。
江熙沉愿意和薛景闲在一起,萧景闲,不会。
他若无其事地睁开眼,坐到了桌上,荡着腿,拿起了一边的茶壶,也烦了要倒在茶盏里,直接仰起头,喝了起来。
温热的茶水滚过喉咙,溅到了他唇上,熟悉的味道,他眼底忽然就有些茫然。
他面无表情地喝了几口,似乎想在过于迟钝的感觉的深海,找到自己被压抑多年的真实的感觉。
他习惯性把情绪放到一边,去解决问题,以至于他分不清很多感受,他觉得那些是混乱失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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