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月儿噘嘴,惯性地抚了抚鬓边并不存在的银饰,厌恶地道:“还不都是因为白佛儿那个女人。奎达不知从哪儿打听到大晏皇帝的喜好,按你们中原人的话来说,这叫投其所好,他们也就这点伎俩,除了牺牲女子,仿佛就没有别的招数可以用。倘若我阿兄早知道,定不会放任奎达如此。”
陈笠咽了口唾沫,“这不是你兄长的设计?”
兰月儿合掌捧在胸前,曼声道:“从我受不住欺凌跳崖的那天起,阿兄便向我保证,往后羌族再不会有任何一名女子为了男人的野心送命。”
“她”游回了眸子,冲陈笠俏皮一眨,“阿兄藏起了我,藏在一个谁也找不着的地方,和腹中孩子一起。他让我睁眼瞧着,不要心急,等到羌族入关之日,他会给我和孩子一个名分。”
言辞之间杀气无存,有的只是少女秘而不宣的心事和一段苦果泌出的丝丝甘甜,陈笠却像是被锉刀剔着骨,恶寒催着他打起了战栗。
“你冷吗?”兰月儿摸了把他额角,担忧道:“你的伤势耽误不得,等我阿兄回来,你便走不得了。别怕,我想法子送你到宫门口,至于后面的事,就看你自个的造化了。长生天会保佑你。”
她说着将只骨扳指给陈笠套上,低下头虔诚地亲吻。浑身僵冷的陈大人也不敢拒绝,手在她掌中蜷成鹌鹑的脚爪,抖到不能自已时,忽见兰月儿冷不丁仰起头。
“对了,还有个人,我瞒着阿兄偷偷救下了他。我告诉你,你不许声张,出去以后,记得带人来救他。”
“.....谁?”
兰月儿道:“那天白佛儿下手太匆忙,善后事都交给了阿兄来做,谁知却被我发现那人还有一口气在。我藏起了他,连阿兄都不知道,他还把这个给了我,让我交给值得托付的人。”
陈笠一见大晏国玺,霎时挺身而起,惊呼道:“圣人还活着!”
*
“圣人还活着。”
沧浪一遍遍盘着手中国玺,思绪逐渐理得有如包浆熟滑,他道:“杨大智想利用白佛儿这个枕边人对圣上下手,孰料却为若木基,哦不对,是兰月儿所救。这姑娘慧黠,看人的眼光很准,紧要关头不仅帮陈笠脱险,还嘱咐他把圣人未死的消息带出来,但她留了一手,没将圣人的下落直言相告。”
封璘端详着陈笠褪下的骨扳指,对上面的兰花图案无比熟稔。那曾是兰月儿最心爱的配饰,用羌族的图腾羚羊角打磨而成。封璘无数次见过少女凝睇它时的深情模样,渐渐相信了陈笠所言。
“若木基疯了。”
“是癔症,”沧浪肯定地说,“《内经》有载,暴乐暴苦,皆伤精气,精气竭绝,形神毁沮。我猜若木基的癔症始自兰月儿死后,这于他而言不啻一场灭顶之灾。若木基无法坦然接受,总是幻想兰月儿还活着,并试图把她藏起在最安全的地方,与自己融为一体。他一定很爱这个……女人。”
封璘无法对这种乱伦下的情深做出任何臧否。院中阿鲤跟着怀缨后头学扑咬,小子被绕得晕头转向,没了耐性坐在地上蹬腿大哭,封璘让哭声吵得直拧眉,关了窗说道:“皇兄若还活着,便是咱们最后的指望。”
沧浪听出了他的用意,不动声色地抽走了那枚骨扳指,肃声道:“不许。”
封璘半途劫下了先生做规矩的手,无遮无拦地捉到唇边亲了亲,“阿璘可还什么都没说。”
“若木基既与杨大智勾结在一处,身边定然耳目重重。”沧浪依旧正色,翻手托住他的腕,手指悄然滑向掌心,“犴刑台一役,北大营带出的亲兵只剩下不到百人。前方渊潭,我不会看着你涉险。”
指尖甫一触及扳指,再次被封璘攥住,五指抵开沧浪的指缝,强势地与他十指交握。扳指掉落,封璘伸出另一只手接了,扔进前襟,沧浪欲再抢,便只能扒衣服了。
“封璘——”沧浪咬牙切齿地喊,又改口:“狼崽。”
封璘哈哈一笑,在这一声里倏忽垂首,把先生纳入怀中,浪荡地说:“首辅大人在上,阿璘不敢欺师。”
可他说完就压下了沧浪,博古架在触碰里激烈摇晃,沧浪微微后仰着,无处可扶的手仓促攀住架沿,碰落了兵书,砸在封璘肩头。狼崽根本不在乎这个,他咬着沧浪的舌尖,急于把强撑出来的威严咬碎,要吻得先生眸中含欲,满而将溢地从眼尾渗出一颗泪来。
沧浪阻拦不得,快要陷落之际,封璘却忽然放开了手,手掌贴着脊柱缓慢上移,停在了那朵发烫的秋海棠上,呼吸微促。
“之前先生说带我回乡祭祖,临了却未能成行。常言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次先生便领我给首辅大人敬柱香罢,就当尽了未竞的礼数。”
胡静斋之死,叫作不得善终,身后的灵位也寻不到好木头,只能极尽简朴之能。幸而他的名字隐在袅袅青烟之间,教人无从遐想早已过身的繁华梦,亦难对眼前的荒凉枉生嗟叹。
沧浪与封璘肩挨着肩,端端正正地跪在牌位前,齐齐整整地磕了三个响头。沧浪直起身,有万千实情待坦白,喉中一哽,眼眶蓄着泪,唇角却微微挂了笑。
“我与阿璘,三年前就在了一处。”他在心中默念,忽然地深感愧疚,“千顷曾向老师许诺,等此间事了,便与他断清瓜葛。而今看来怕是不能够了。”
沧浪在烟篆里微侧首,见了封璘俊朗无俦的侧颜,乌密的睫毛翻翘着,每一根都是一道抽象的光芒。他是这般有神,身姿笔挺得像嘉木一样,裁剪掉那些旁逸斜出的杂枝,他终于变成了秋千顷心中的模样。
“老师盼我值太平世,妻贤子孝,此生圆喜。而今看来,前两件怕是都要落空。”江山飘摇,社稷危矣,娶妻生子就更不必说,“我便是搭上全副身家,想娶个皇子进门也是空谈。但好在阿璘不嫌。”
不仅不嫌,封璘甚至还照着成亲时的礼数给胡静斋奉了茶。沧浪没挪开视线,就这么在心里继续说,“命途多蹇,能得这样一个人在身边,可不就是我的此生圆喜吗?”
沧浪满腔思绪随烟飘,良久听封璘在耳边说:“先生再这般盯我,首辅大人该在梦里兴师问罪了。”
沧浪发笑,故意问:“你会怕?”
“自然是怕的,若论规矩,此刻我叫一声‘爹’也不过分。”封璘撑着臂,磕下去,“阿璘早年混账,办过不少糊涂事,您老见谅。”
胡静斋尚在首辅之位时,内阁没少给封璘使绊子,两人水火不容是常态,封璘能做到今日这份上,已是极大的退让。
“胡氏一门,我已叫人暗中护送出京,邕宁长公主身在皇陵,由我在锦衣卫的旧部照看着,暂且无虞。再办完这最后一件事,我对您老便再无亏欠。”
庭院里雨停了,月色迟来。沧浪闻听这话狐疑转首,见封璘同样望着自己。那抽象的光芒就此掩埋在昏黑里,但并不是某种泯灭,封璘就像是飘零已久的倦旅,涉过漫长的夜潮,安憩在无风无波的渡口。
他敛去锋芒,其实是浮舟归渡的心安。
如果没有那一柱迷香的话。
“封璘……”沧浪眼神驳乱,像被激怒的困兽,哑着嗓子喊,“你敢!”
封璘偏头在他耳畔亲了下,如顽童般促狭,“先生跟前,阿璘什么不敢。”
双生情蛊,命结一处。先生不介意陪他赴死,但他更愿意留先生好活。
就好比先生不是藤萝,阿璘却想做那株乔木。
沧浪睡着了,封璘仍不舍得放开。他摩挲着后颈的秋海棠,啄吻犹嫌不足,唇舌的柔软无法阻止烙印在岁月流转里一日日淡去,狼崽留给永恒的注解只能是撕咬。
血色弥散开,封璘抬头有些茫然,不知道还能做什么,从未觉得站起来这般艰难。视线落在牌位上的一刻,目光才重新冷凝起来。
“这回,我真的不欠你什么了。”他笃定地说。
作者有话说:
知道自己写崩了,但没想到会崩成这样。家里狗子生病了,所在省份的疫情防控又一次收紧,我……现在就是再也不想看自己写的东西,每天看着狗狗难受我比狗难受,甚至不知道怎么撑到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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