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浪事先安排在人群中的锦衣卫带头维持秩序,一来二去,蜂拥漫来的流民队伍逐渐变得井然整肃起来。
市中景象则更加令人振奋不已。
四方粮柜整整齐齐码放成一排,上以斗大红字标明种子类别,搭眼望去,无不是干燥饱满,色泽金灿的上品。流民叫雨水浸泡多时的晦涩双目一见,登时大放异彩。
财货吞吐如流水,转眼已是林梢倒影,夕阳给古老城墙镀上了一层橘黄色的光。
空空如也的货棚里,只剩官市吏员与锦衣卫累软在地,再无余力多说一个字。此时听得棚外衣角窸窣,一蒙面文官在官市丞的陪同下来到北市中央。
官市丞烈日下晒了一整天,黢黑面膛里透着红,照旧中气十足道:“全体都有,白日当值者撤出,夜来当值者进市,清棚上货——”
尾随其后的严谟听得眼皮一跳,湿了又干的官袍紧紧贴在身上,叫晚风一吹,无端升起股凉意。他惊道:“明日还要开市吗?这般亏本做买卖,与直接白给有何分别!”
亏得有面纱作挡,沧浪没叫任何人窥见自己的白眼。无视了这句老鸮叫丧似的废话,他侧首问杨大智:“如何,商坊那头有什么动静没有?”
就在这时,城门下传来一个沉厚的嗓音,“七大商社坐不住了,猗顿氏午后去了高家祖宅,至今未回。”
封璘轻装走过来,慢条斯理地问严谟:“还记得本王昨夜说过什么?”
严谟目露怔然。
“商战一事皆由先生决断,尔等如将,只需听令行事,若有违抗,当以军法论处。”
兖王把话说得很重,严谟还想嘴硬,膝盖却先一步屈从了本心,他绝非文臣软骨,只是往往太执着于表里如一。
封璘对知府大人的屈膝视若无睹,径自略过他,走到近前伸出手。沧浪忽觉掌心一实,借着暮色偷偷摊开拳头,一颗丰腴莲子就卧在清晰可见的掌纹正中。又抬眸,对上的是双不见笑纹,但笑意深潜的眼。
沧浪眼中划过幽光,却在封璘再开口时泯于刹那。
他听见兖王殿下用几无感情的语调对严谟说:“知道你在想什么,别动歪心思,这是为你好。秋播过后,江宁府不再是谁的天下,也没有那么多牛鬼蛇神需你供奉。可你若是哪天错了主意,妻儿家小、性命官帽样样落空,我劝你仔细。”
对于严谟式的“墙头草”,这样的敲打很有必要。但问题在于封璘说得太过自然,让人误以为他对“挟制”二字颇有见地。
又或许那未必是错觉。
沧浪笑容收敛,沾着汗意的莲子嵌在肉里,像心头刺,不期然带来一种难言的旧痛。
“先生有心事?”敏锐如封璘,很快察觉了沧浪的异样。
沧浪袖起莲子背在身后,淡声说:“无事,日头太大,先回吧。”
封璘伫在原地没动弹,目送着沧浪孑然离去的身影,面上浮起一层几不可查的,淡淡的失落。
作者有话说:
璘:好男人不藏私房钱。
这部分有参考战国时期吕不韦的咸阳商战先例。ps:我就是个辣鸡作者,为啥还有人在下面空口鉴抄。好一个“文好熟悉”,真羡慕你跟谁都自来熟的特质(微笑.jpg)
第46章 陶卮入酒波璘璘(四)
夏夜的阵雨,来势猛去势疾。一场瓢泼将连日的暑热冲淡些许,途径芭蕉的袍角沾上露珠,潜生凉意。
江南七大商之首的猗顿南单衣轻便,用的是江南最昂贵的料子,纹样却极尽低调之能。他就站在滴水檐下,手搭在四轮车的椅背。至于轮椅上坐着的人,再狂烈的暴雨也震慑不住他,因为那双锐如鹰隼的眼已见识过这世间最颠覆的无常。
高无咎从半年前的大雪里逃出生天,却没能保住自己一双腿。严寒剥夺了他独立行走的权利,那件为他量身定做的四轮车则彻底碾碎了一代权臣的尊严。
现在的他处处仰仗于人,即便抬头,看见的只有被屋檐遮挡的方寸天空。
“变卖粮种、低价抢市,看不出来封璘胸中倒有几分沟壑。寄真,咱们这回棋逢对手了呢。”
听见有人唤自己表字,猗顿南回过神,将车身带离了正在落水的檐角,低声称“是”。
高无咎习惯了猗顿南在自己面前俯首帖耳的样子,即便两家曾结秦晋之好,猗顿氏始终是高家一手扶持起来的马前卒,同那些鬼头鬼脑的僧侣并无分别。
他很满意对方的恭敬,拍了拍猗顿南的手背道:“江宁府的粮仓就这么浅,禁不住流民哄抢,再者开仓鬻种,已是同晏国律法相悖。封璘顶着重重压力,不能无限度低价出货。咱们且同他较量到底,一俟官仓见底,商社当即猛涨回来,届时流民想要越冬,就只能听凭摆布。封璘对上对下都没法交代,乱政这顶帽子,他戴定了。”
猗顿南眉心遽跳,低声说:“当日囤积粮种,商社已是靡费不少,而今不知官府底细便一味杀价,到头来只怕胜算难计。”
高无咎听出他话里的意思,收回手,冷然一笑:“好,好得很,高家落魄才多久,有人便打起小算盘来了。”
猗顿南万分谨慎,不敢轻易表态,唯有前倾的身子一如既往地展示着内心的忠诚。
高无咎转过车身,见状脸色略微缓和,直视着猗顿南道:“寄真,你的女儿嫁给我高氏,儿女姻缘便成两家最牢固的羁绊。别在这种时候心猿意马,以兖王的性子,他可不会给你走回头路的机会。”
雨水敲打,芭蕉摇曳,仿佛是谁飘飘无着的心念,跌进明灯照拂不到的晦暗里。
翌日清晨开市,七大商社纷纷张挂出悬旌,言明粮种价格一气跌到平常的六成,相较北市还低了一成。
流民怦然心动了。
毕竟,值此艰难救灾之际,物美价廉就是灾民行事的恒旨。谁也说不准江宁仓何时就搬空了,何不趁眼前之机占尽奸商的便宜,也算报了当日被哄抬粮价的一箭之仇。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七大商社跌价的消息一出,人潮哗啦啦地流回城中商坊,昨日人头攒涌的北市今朝就变得门可罗雀。
而那头,北市同样不甘落后。
商战大势既成,沧浪索性也不藏着掖着,明令官市丞余者不论,只管半成半成地跌价。杀到后来,两边开了夜市鏖战,短短三日内粮货价格跌到平价的两成,再往后便陷入了心照不宣的胶着。
谁都知道这当口拼的是存货,但凡一方因为无货而惨淡收场,结果注定是血本无归。毕竟商家跌价的真正图谋是撑到谷底猛然提价,然后成百倍地捞回,谁要是撑不起,谁就得自认倒霉。
赔钱不是关键,对于封璘来说,此战若败,输掉的就不只是一粮仓种粒,还有在朝在野的人心。
这可足够要命了。
为此沧浪不敢掉以轻心,随着价口跌到临界,他恨不能一头扎进北市,成宿不合眼地盯着城中动静。封璘心疼先生,除了守在江宁仓清点库存,其余全部时间都用来坐镇北市,名为运筹,其实只想确认那人昨夜是否好睡。
晚风凉习,沧浪枕着封璘的膝头。晚膳后他疲累难当,禁不住在成堆的案牍前打起了瞌睡。
封璘承着一个沧浪毫不费力。前头运送粮种的辎车络绎不绝,尽管他已叮嘱人群小声,但风灯的光线仍是太过刺眼,封璘一边执笔在账面上圈圈点点,一边用手覆住先生双目,细心地为他挡着光。
就这样阒然无声地睡了好久,沧浪倏忽睁开眼,张口就道:“江宁仓告急,撑到第四日已是难以为继了。”
羽睫搔得封璘掌心发痒,但他并未抬开手,只说:“账目已经理好,请先生过目。”
话如此,沧浪拨了几回没能拨走盖在眼睛的手,俄顷气笑:“狼崽子,拿开!”
音落眼前大亮,封璘面上孩童般的促狭笑容勾动了沧浪情肠。他伸手扯住那节小辫,只见狼崽趁自己打盹的功夫,已然把账理得十分漂亮。
不仅如此,那一笔遒劲好字比起账目本身,更令沧浪在意。很久以前,秋千顷在宽和之余也是个严师,他曾告诫封璘字如其人,无论练习哪种体例,字的骨架都必须端方平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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