猗顿南猛眨了下眼,脊柱腾一下蹿起股凉意。
次日一早,天刚蒙蒙亮,一长列马车衔枚裹蹄,悄无声息地从商坊角门鱼贯驶出。甫到北市口,愕然却发现所有货棚都挂出了“上品上价高平价一倍”的幡旗。
消息传回高宅,猗顿南默声数算了一晌,“一次性提价二十倍,已是晏国律法的极限。”
闻言,高无咎拨动着算盘漠然置之:“行到这一步,封璘大约也知道此战输赢无关流民生计,只在他与七大商之间分出个你死我活。他赌我们不敢接招,老夫偏不教他如愿。传令下去,买空北市,回头提价!”
猗顿南埋头思忖:“倘若封璘仍有余力反吞翻市,咱们可真就步入绝地了。”
高无咎却道:“绝无可能。”他膝上架着算盘,从宽袖下拿出严谟刚送来的邸报,“而今闽商在应天府各处的钱庄都被秘密查封,只是消息尚未泄露出去,封璘到此时还不知道,锦衣卫用来清货的那笔现银,已经是他最后的底牌。”
随着指尖算盘珠被拨上一档,城下踌躇的马车终于啷当起步,碾过地上水洼,辘辘驶入清晨的薄雾冥冥之中。
鏖战一直持续到傍晚才结束。被逼到绝地的猗顿南困兽犹斗,他不得已下了天大的决心和赌本,午后又增派十驾马车与二十执事,车载马驮,终是将北市全部粮货源源不断地运进城中商坊。
当夜庆功对饮,猗顿南破天荒地在高无咎面前醉狠了。
“经此一口鲸吞,江宁粮货尽囤于我,流民灾后越冬,只能指望七大商。”
血丝盈眶,唯唯诺诺的皮囊被一把揭去,猗顿南在大捷后罕见地流露出江南商魁的精明老辣,“即日起每日限货、每日提价一成,今冬明春涨到平价的十余二十倍,我不叫停,官府这两年内都别想有好日子过!”
“兔子急了也咬人。”高无咎唇覆在杯沿,目光从眼睑下打量,不无沉默地想。
“江南商社能有今日风光,都仰仗高家多年荫庇。来,我敬您!”
猗顿南有些忘形,大着舌头喊阁老,忽然枕泪道:“趁着高兴,我想跟您讨个赏。我这辈子没别的念想,只有发妻留下的女儿是我心头肉。她嫁给你儿子七年,天天都在守活寡,她才二十二岁,不该遭受这种罪。看在我替你料理了兖王的份上,求、求你,放我女儿一条出路,好不好,啊,好不好?”
盛传高家长子不能人伦,成婚多年无所出,几乎绝了高氏一族的后。高无咎一向忌讳这些流言,对外只推说是猗顿家的女儿身子骨不争气,今夜被喝醉的猗顿南捉住痛脚猛踩,心头龃龉顿生。
饶是这样,他仍旧维持着面上和气。
“寄真这么想,老夫着实意外得很。”高无咎眼底平静,“媳妇贤德本分,我拿她当半个女儿待,要和离也不是不行,只不过七大商眼下正在风口浪尖上,等风头稍过,老夫让你堂堂正正地迎回自家姑娘。”
猗顿南伏案醉得不省人事,似乎没有听懂他话里的威胁。高无咎轻蔑地笑一声,喝干了酒,自言自语道:“出路么,黄泉尽头连着阴曹地府,到哪里不算个出路呢?”
*
烛火幽微时,蕊花暗结,层层叠叠就像繁沉心绪。
“商坊今日吞进财货几多?”沧浪反扣着茶盖,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动,突然问道。
官市丞清着焦干的喉咙,一口气答:“粮谷两百万斛上下,各色农具六十万件;若以平价猛涨两倍计算,大体要现银两百万之数。”
“缺额呢?”
临窗沉思的封璘闻言转过了身。
“缺额……”官市丞泄气般地咬紧牙,错开目光,低头道:“少则七十万两白银。”
七十万两白银!
七大商显然也拉开了破釜沉舟的架势,倘若金钱足给,现在就是将其一网打尽的好时机。可偏偏此时,闵商在江宁城的钱庄竟无一例外地闭门停业,事先却未有半点风声泄出,封璘心中陡然升起不妙的预感。
“艹!”
良久默然,连日神经紧绷的官市丞忘记了礼数,捏拳砸向掌心:“索性不理他,左右秋播也快完了,口粮冬货也差强足矣。商坊便要疯开高价,百姓只不买他粮货,他能奈何?”
“不可,”沧浪浮着茶沫,隔着那点轻渺热气,眼也不抬地说:“粮种也好农具也罢,尽皆百姓日用之物,流民的难题纵然解决了,江宁其他百姓如何度日?官市没了粮货,就只能听任商坊宰割,立时危局。”
打发走官市丞,茶也晾得半凉。沧浪低头待饮,被侧旁杀出的一只手扥住了茶盏。
“生计堪忧,茶也不叫饮了么?”。
封璘闷着嗓音道:“茶凉了,先生不可多饮。”
沧浪未置可否地笑了笑,由着他为自己换了一盏新的来,接过时忽然搭住封璘手腕,目光如炬:“此战若败,你可怨我?”
脉息沉平如水,一如缓缓流淌的嗓音:“先生所指,阿璘死不旋踵。只不过……”
不知是否是错觉,沧浪在那一瞬里感受到了脉搏的加快,带得自己的呼吸也紧促起来:“不过什么?”
封璘就着这个姿势倾身,与沧浪交颈贴耳,恨不能把七经八脉的热忱都顺着耳语浇灌给面前这个人。
“我若身死,先生要为我拾骨,我若流放,先生要为我吹魂。先生余生想起我时,记得把阿璘的样子刻入愁肠。”
沧浪擒着封璘手腕,皮肉相贴的位置起了汗意。他屏气凝神,许久才从那阵耳语带来的震撼中恢复清明,轻声叱道。
“胡说什么,有我在,你的前程还远着。”
*
四更散饮,黑甜一觉被急促的拍门声震醒:“不好了!晏人围市,锦衣卫把坊口堵死,严令店铺开门售粮!”
眼下的局势很明朗:昨日北市打出的价格已经到顶,商坊胆敢加码,锦衣卫即刻就能以乱市的罪名将店主拿下。
猗顿南未料到封璘这么快便缓过气来,最初设想的“一日一涨”就是个笑话,算上先前低价抢市的亏损,猗顿氏几乎赔空了毕生基业。他披头散发拥衾而坐,愣怔许久后呕出一口腥甜。
这怎么可能!
掐断了闽商这条线,封璘哪里来的本钱翻盘?猗顿南咬牙切齿地想,难不成是严谟骗了自己?
“这可真错怪了严大人。”封璘将锦衣卫的密报叠成几叠,喂给案头银蜡,猗顿氏的不甘与愤恨转眼就在火光中焚烧殆尽,“辽无极说他要征几分利来着?”
杨大智答道:“回王爷,三分。”
封璘懊恼地“嘶”一声,道:“像这等奸商就该一并整饬了,惯得他。”
陷在藤椅里纳凉的沧浪忽然抬手,拉高覆面的书本,似是笑了笑。
杨大智若有所思,说:“辽少主自成亲以来就变得吝啬不少,也不知是不是退隐江湖后手头拘谨的缘故。”
“呵,”封璘拢起案头积灰,捻在指腹吹散了,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骑鲸帮纵横四海多年,还差这几个利银?你与其揣测他手头是否拘谨,不如遣人关心一下辽少主的耳朵可还安好。”
“耳朵?”杨大智不解其意。
封璘搓动着指尖并不存在的残灰,目光转过先生后颈,笑容逐渐冲淡了眉眼间的犀利。
别说,论起耙耳朵这件事,他与昔日风头无两的骑鲸帮少主倒还真有几分惺惺相惜。
*
猗顿氏在江宁商战中惨败,沦为丧家之犬,除了一身负债,什么也没落下。
昔日高无咎铩羽而回,猗顿南奉他为上宾,金杯玉盏、好吃好喝地供着。可如今他被拖下水,听信了高无咎的话输得倾家荡产,对方却立马翻脸不认人,弃他如同敝履。
愿赌服输,这没什么好说。一夜白头之后,猗顿南已经能够坦然接受身为废子的下场。他唯独不能忍受的,是高家仍旧攥着那一纸和离书,就像这些年死死钳住他的软肋,予取予求。
上一篇:黑皮崽崽的太子妃日常
下一篇:河山皆安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