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运的是,当晚天降暴雨,豆大的雨点透过石头缝隙,砸在韶波的脸上身上。
韶波渴急了,舔着嘴唇上的雨水醒来。
倾盆大雨中,她数度恢复意识,又数度晕厥,可她脑子里的一个念头,一直支撑着她没有死过去:
——她要杀了祁宴,为夏薰报仇。
在牢里,她就听人说,夏薰还没到流放地,就死在半路上了,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只能是祁宴。
仇恨给了她力量,她借着那一点落在唇上的雨水,最终清醒过来。
她徒手推开压在身上的碎石块,即便被石头的棱角割伤手掌也在所不惜。
雨水织成的天幕下,她从堆满死人的乱石岗里逃了出来。
她不顾一切地往前跑,直到被一条溪水拦住去路,她太渴了,冲到溪边跪下,向动物一样痛饮溪水。
她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在雷电交加的山岗间出现,活像个刚诈尸的女鬼,吓了途径小溪的农妇一大跳。
听见脚步声,韶波立刻回头:“什么人在哪里?!”
“哎呦吓死我了!”农妇连连拍着胸口:“我还当撞鬼了!还好是个会说话的大活人!小姑娘,大半夜的,你怎么在这里?还弄得这么狼狈?”
韶波不说话。
农妇好心提议:
“要不你到我家里去吧?至少能给你换身衣服,你看你,裙子都破成碎布了!”
韶波没有答应,她失魂落魄地说:
“……大姐,你有刀吗?”
农妇看了看背后的柴篓:
“有把砍柴刀,就是太钝了,不好用!”
韶波又问:“你能把它送给我吗?”
农妇看她年纪尚轻,身板也瘦小,应当不会做出伤害自己的事,又看她满目凄然,定是遇见难事,二话不说,取出砍柴刀,远远扔给她。
韶波捡起刀,说了声“多谢”,沿着溪流朝京城方向走去。
农妇心道奇怪。
“算了,何必管别人的闲事,雨越下越大,还是早日回家为好。”
她裹紧蓑衣,朝相反方向离去。
韶波抱着刀,淋着雨,走了一夜的路。
等感到城门边,雨停了,她也成了个像模像样的疯子。
她满头乱发贴在脸上,雨水裹挟着泥浆粘满破碎的裙摆,几日没有进食,面上一脸菜色,手里还抱着把生锈的长刀。
看守城门的侍卫都不敢盘问她,生怕被她一刀剁了,一到开门的时辰,立即将她放进去。
韶波饿得眼冒金星,脑子早就不转了,两条腿脱离了意识的控制,只是依靠本能前行。
她的身体牢牢记得夏府的位置,就像记得祁宴的家在哪里一样。
她拖着蹒跚的步伐,于天亮时分,敲响了祁宴的家门。
开门的是祁回,起初他甚至没有认出韶波,等他终于确定她就是夏薰身边那个婢女,立刻就要把门关上。
韶波用刀柄顶住了门,硬生生从门缝里挤进去。
祁回拦着她不让进,韶波就大喊:
“祁宴!你出来!你把小少爷还给我——!”
祁回赶紧捂她的嘴:
“别吵!大人大病初愈,经不起吵闹!你有什么就冲我来!”
韶波举刀就要砍他的手,祁回受惊,手一松,她趁着空档直接往院里冲。
祁宴听到呼喊声,披衣而起,缓步走到门边。
夏薰死讯传来,他突发心疾,大病十日,这两天才有力气站起来。
他头发披散在肩头,眼窝深陷,脸色不比韶波好到哪里去。
韶波见到他,一时站定,然后双手握住刀,径直朝他走去。
祁宴不闪不避,迎着她的目光,迈出门槛。
祁回急忙跑来,就要按住韶波,祁宴轻声说:
“祁回,放开她。”
祁回不敢违抗,又跑到祁宴身边,挡在他面前:
“韶波,你真要杀人就杀我吧!不要动我家主人!这原本就是夏弘熙欠他的!”
韶波怒吼:
“夏弘熙做错了事,和我家小少爷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为什么要杀他?!”
祁回痛心地解释:“我家主人从没想过害死夏公子,他这样做,原本是要救他——”
韶波肝胆俱裂:
“你闭嘴!你以为我还会相信你们的鬼话!!!”
祁宴冷声道:
“祁回,退开。”
祁回不肯:“大人,您快回去躺着!你的身体——!”
祁宴走出几步,推开祁回:
“我说了,退下。”
祁回咬着牙,堪堪退了半步。
韶波一步一步,走到祁宴面前,眼下他们的距离之近,只要韶波用力一挥,尺长的柴刀就能砍伤祁宴的脖子。
但她太虚弱了,她像濒死的老牛一样喘着粗气,没力气挥刀了。
她榨干最后一点意志,摇摇晃晃地举起刀,往下一划。
刀锋没有伤及祁宴,只是软绵绵落在他肩头。
韶波保持着这样的姿势,气喘吁吁地说:
“我的小少爷呢……?把我的小少爷……还给我……”
祁宴握住刀身,抵在心口:
“动手吧韶波,不瞒你说,我的心是在太痛了,不如就送给你吧。”
韶波明明是在使劲的,她感觉她下了好大力气,可柴刀就是松松抵在祁宴衣服上,不往前进哪怕一寸。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是她脱力了。
眼前蓦地一黑,她再也举不动刀,柴刀“哐啷”掉在地上,她往前一倒,摔在祁宴身上。
祁宴病弱的身体撑不住她,两人栽倒在地,一同陷入昏睡。
等韶波睁开眼睛,目之所及已不是祁宴的小院,她支起上半身,朝周围看了看。
她身处一间装饰绮丽的房内,原本破烂的衣物,已经换成了新的。
房中只点了一根蜡烛,光线昏暗。
角落里,烛光照不到的地方,祁宴正出神地望着前方,双眼迷蒙,没有焦距。
韶波腾地坐起来,随即感到一阵猛烈的眩晕,她捂着额头,忍着想要干呕的感觉,慢慢躺回去。
祁宴转动眼珠,将目光移到她脸上:
“……你醒了?你的衣服是这里的绣女换的,和我无关……你以后就留在这里吧,绣坊的主人答应教你绣工,待你学得一技之长,便能养活自己。”
韶波咽下胃里泛出的酸水,恨声道:
“不用你……做好人!”
祁宴好像没有听见,他的眼神在黑暗中显得空洞无比:
“你以后也不能叫韶波了,需得改个名字。”
韶波回道:
“绝不可能!这个名字是小少爷给我起的!是他留给我最后的东西!”
祁宴一震,眼里顷刻间就有泪光:
“最后的……东西……?可他什么都没有留给我……我该怎么办……”
韶波眼眶发热,心酸得说不出话。
过了许久,祁宴黯然道:
“改一个吧,否则你无法在京城生存,万一被人知晓你的身份,恐怕会对你有害……韶波……意为像湖水一样韶丽的波光,暮春美景,风云韶丽,春日的湖面仿若雾气缭绕的碧玉,不如……你就叫绕碧吧……”
七年后,绣坊内,韶波对夏薰说:
“这便是绕碧这个名字的来历。”
“很好听。”夏薰扶正她发上歪斜的步摇,温柔地说:“很好听,这样的名字才配得上你。”
韶波呢喃道:
“我不喜欢这个名字,因为是祁宴取的,可我又很喜欢这个名字,因为与您为我取名韶波的本意有关。”
她侧过头,将脸颊轻轻贴上夏薰的掌心,满怀感伤地说:
“小少爷的手变得好粗糙,可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暖。”
第54章 楚台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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