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我把你养这么大,竟不知你还有如此冠冕堂皇的时候。”尘文简摊开五指,浓郁的魔气在指间蒸腾流转,“我如今仍是邪魔之身,你不担心我再一次为祸天下?”
尘悄云并未正面回答这个问题,他选择了反问:“父亲认为支撑您这具新身体的命源来自于谁?”
“以你的性格,总不会是你时时放在嘴边,挂在心上的天下苍生。大抵是哪个邪魔倒霉蛋,或者是你自己?”
尘文简兴致缺缺地回答,丝毫不控制体内的魔气,任它们冲击着这具新生的脆弱躯壳,继而向四周逸散。
“不是。”尘悄云摇头。
这倒是出乎尘文简意料,也让他升起几分好奇:“那是谁?哪位活佛愿意献出自己的命源,救我这个险些毁灭世界的大魔头?”
尘悄云笑了一下,很温柔的笑,将他看得一怔。
尘悄云挥了挥手,地下铺着的青砖一排排掀开,如退却的潮水堆积在石室两侧,四角的油灯火焰也迎风而涨,盖过尘文简身上的魔气。
青砖之下不是土层,是另一间石室,以琉璃顶覆盖,灯光落于上方,反射出斑斓的色彩。
尘文简在一片梦幻的光芒里看到了他沉眠的幼子。
尘云离睡在兄长为他打造的琉璃天地中,维持着青年模样,已经长开的五官清俊秀丽,薄唇带着艳色,哪怕已经没有呼吸和心跳,也丝毫不见死气,仿佛只是在做一场长长的美梦。
看到那张脸,尘文简倏然瞳孔剧震,刚苏醒还倦懒不想动的大脑飞速运转,转出一段记忆……或者说梦境。
是的,那是个梦,他非常确定。
梦的开始是一段久远前的过往,浮光掠影、走马观花,不及反应便已消散。紧接着就是一道道浓墨重彩的笔触,仿佛是上苍亲自执笔,在少年时期的他身边添了一道身影。
那人与过去的孤寂的自己并肩,拉着他的袖子走进红尘,呆得看不出他的真面目,还一厢情愿地担忧、关心他,为他被不公对待而生气……
梦境停留在一个温情脉脉的节点,亲手弑师的少年尘文简迎来的不再是不了解内情的人指责谩骂,而是一个真心实意在意他的人的关切。
他唤他尘文简,他叫他……云离。
尘悄云取回冰棺下方的三颗珠子,它们本是蓝色,其中两颗现在已经变为透明,只有一颗还带点丝絮状的浅蓝。
“父亲,救你的是小弟的命源。”尘悄云道,“他一辈子都在为此事劳碌奔波。您说您做了一场很长的梦,梦里有他吗?”
尘文简心神俱震,一股磅礴的痛楚山呼海啸而来,几乎将他的灵魂灭顶。
但他神色分毫未变,尘悄云就只看到他体内喷涌而出浓厚的,恍如黑云般的魔气,没等抵抗,魔气又倒流而回,掩在他曳地的玄色衣摆之下。
尘文简抚上心口,胸腔内空荡荡的,跳动的不是心脏,而是一团微凉的光。
他蹙起眉头,一时心绪复杂。
对于这个天赋平平的幼子,尘文简一向当成宠物来养,就像养只猫儿狗儿似的,因为不上心,所以只给他想要的,却从不教导他任何事,放任他长得歪扭残缺。
直到死时那一刻,他眼前浮现过那么多人和事,里面都没有腾出哪怕一个位置给这个小儿子。
可是在长达一百多年的梦境里,无数血腥晦暗的往事中,只有他的小儿子……不,是长着他小儿子脸的那个少年为他驱散了一点阴霾,让人世的光明短暂照在他身上。
命运对他极端吝啬,他一辈子都在失去,就连那个美梦,也要在他最开心的时候戛然而止。
“父亲,你在想什么?”尘悄云见尘文简的表情越来越奇怪,望着小弟尸身的眼神也越来越冷厉,想到从前他对弟弟那不负责任也不走心的溺爱,顿时就是一阵心悸,想也不想便挡在他身前,“小弟已经不在了,强留他的身体是我的私心,您有火冲着我发,别再折磨他了。”
尘文简看了他一眼,没头没脑地问:“你给我制造的新身体用了他的命源,脆弱得经不起我一次全力出手。若是我再有残害无辜的行为,导致身躯损毁,我便会再死一次,是吗?”
尘悄云虽然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这样问,却还是如实回答道:“没错。您的灵魂在那场大战后也损伤严重,如今不过是强靠魔气和小弟的命源缝补拼合。一旦失去这具新身体,魂体崩散,您便没有第二次复活的机会了。”
“……呵。”
尘文简冷笑:“这就是你给为父上的枷锁?”
“救您是小弟的遗愿,他虽然并不视我如兄,可我认他是兄弟,自然要为他弥补缺憾。尽管如此,我也要为苍生考量。”尘悄云淡淡地说道。
“吾儿果然还是那个正道栋梁。”
尘文简斜了他手中的珠子一眼,忽然拈过一颗攥住。
尘悄云怔了怔,不明所以之际,就见他魔气爆发,如云的墨色顺着他的手臂源源不断注入珠子,少顷,整个珠子便被染成纯黑。
他将珠子随意抛向尘云离,琉璃顶锵然一声破碎,五彩的碎片如雨坠落,墨珠悄然融入少年停止起伏的胸膛。
“我不喜欢束缚,所以,醒来吧,吾……云离。”
最后两个字,他念得很轻,还有一点错觉般的温柔。
……
好不容易熬到上班时间,尘云离八点准时坐在工位上,签到打卡后立刻登录邮箱,翻到第一篇未审核论文,点击标题后方的标签,开启第二轮审核。
全程用时三十秒,一气呵成。
开启第二阶段有三十秒的倒数,系统温柔提醒:“开启第二阶段审核后,审核员将进入原始时间线,成为主角尘文简次子尘云离,融合他的全部记忆和经历。这个过程会持续十分钟左右,审核员将全身心代入到角色当中,请注意守住心神,不要迷失。”
“明白。”
尘云离答应得爽快,系统也不再废话,倒计时一结束,他便眼前一黑,紧接着在一种魂魄离体的错觉中进入一具全新的躯壳,开始融合……或者说切身经历他的一生。
他诞生于凄风冷雪的夜晚,因家中孩子太多而被父母遗弃在路旁,是几个乞丐救了他,自己也以乞丐身份活到五岁。
五岁那年,他所在的边境城镇爆发雪灾,一夜之间冻死了数百人,包括他的几个亲人。他蜷缩在亲人尸体间等死之时,一只干净漂亮的手伸过来,拎猫崽似的将他提了起来。
那人长得很好看,另一只手牵着一个漂亮的小哥哥。
然后就是长达一百多年的得与失。
尘云离在尘文简身旁受尽宠爱,兄长也多让着他,可他只喜欢父亲,不喜欢兄长,因为父亲总是夸奖兄长,对他却只有逗弄宠物似的迁就溺爱。
后来父亲死了,兄长离开,他怀揣着一个执念行走人世,做着被所有人斥为痴心妄想的事。
他的兄长也是这样想的,到他死前都还在劝他放下。
可他没有放,这一回妥协的仍然是他的兄长。
就像幼时他任性撒娇,大雪天要吃十里外百香铺的点心,他十一岁的兄长也冒雪去为他买来。
就像他要杀他兄长,他的兄长还一直暗中派人保护关照他。
就像他求兄长用自己找到的方法复活十恶不赦的父亲,兄长也沉默应下……那样。
合眼的前一秒,尘云离觉得自己真是个蠢蛋,一生平庸,一生被他人庇护在羽翼下,明明有更好的选择,偏要去走最崎岖的路。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勇气与执着,本不该用在这些地方。
可是天杀的,为什么他仍然不觉得后悔?
是啊?为什么他不后悔?
意识渐渐回笼,尘云离肺都要气炸了,想把原时间线的尘文简踹一顿再塞进木桶里,从封剑塔顶扔下去。
然后,在醒来的前一秒,他真的听到了尘文简的声音:
“……苏醒吧,云离。”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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