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奕九年冬,奇诡星相消失三日后,吾以师门观气术溯其源头,寻之,见寒潭,岸上奇石林立,参差若星图,记之,附寒潭图与三日前星相图比对。
落款——观气门徐书。
在文字后方仔仔细细画上寒潭图样,再描上星相图,徐书松了口气,将竹简收回篓里,摩拳擦掌活动筋骨,准备靠近水潭。
他每一步都迈得小心谨慎,仿佛前方是什么龙潭虎穴,并且越走越能感受到一股无形的压迫感,沉甸甸地摁在他心头。
徐书原以为那是自己过度紧张生出的幻觉,直到手臂和面颊几乎同时传来撕裂般的刺痛,他摸到一手血的同时,看见臂上数道皲裂的细长伤痕,才反应过来自己真摊上事儿了。
没有过多的犹豫,徐书扭头就跑,怕耽误自己逃跑,他还以最快速度扔下背篓,突出一个干脆利落。
然而这时候跑已经迟了,寒潭平静的水面突然震颤出无数波纹,这些波纹冲向水外的天地,在半空交织错落,眨眼间织成一张细密的网。
不知算不算幸运,徐书正好位于这张网的中心区域,侥幸没被那些半透明的锋锐线条扎成马蜂窝,可他也无法脱身,只能维持一个静止的张牙舞爪动作,如同黏在蛛网上的蚊蝇,狼狈且缄默地等待命运的审判。
难道他要为“真相”献身了吗……
徐书拧着脸苦哈哈地想,随即破罐子破摔地看向被“网”住的水潭——反正都要死了,与其糊里糊涂,不如做个明白鬼!
下一刻,他听见了锁链在水底摩擦碰撞的声响,空幽、遥远,如同从另一个世界缓缓荡开,带着一点鬼气阴森,却意外的并不令人畏怖。
徐书睁大眼睛,很快,水面便翻滚着像两侧分开,像是打开了一扇通往未知处的门,门里涌出寒冷的微风,只是擦着他的右半边身子掠过,他便感受到一种连灵魂都似被冻结的阴冷。
紧随其后的是机括运行的轻响,冰冷、整肃、机械而规律,越来越清晰。
一口以银灰色金属打造而成的棺材就这样被那看不见的机关运至水上,棺盖犹如绽放的花朵般层层打开,露出其中长眠不醒的身影。
徐书目瞪口呆,不等他反应过来,垂在身侧的手忽然被什么柔软冰凉的布料擦过,同一时间,他听到悠长沉静的龙吟,如惊雷在耳畔炸响。
刹那间天地失色,烈日被阴云盖过,雷声轰鸣,暴雨滂沱。
徐书是观气门弟子,一生追逐天地自然、日月星辰的奥秘,对于冥冥之中不可说不可近的道也隐有牵连。
这一刻,他能模糊地感知到那幽深晦涩的大道在颤动、崩裂,甚至可以嗅到一丝衰朽的气味,与难以言喻的怒气。
那种感觉大概就像……一位年迈失权的大家长在冲夺了自己权力还专门到自己面前耀武扬威的后辈发脾气?!
徐书的推测……或者说胡思乱想到此终结,他只觉得浑身一痛,眼前一黑,便就地昏死过去。
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他迷迷糊糊地看见的最后一个画面,是棺里的人手指动了一下。
死生轮转,大道倾覆,仿佛皆在那根手指下了。
……
尘云离这一觉睡得很沉,很漫长,以至于苏醒时,身体和灵魂都仍浸没在梦中那片漫无边际的黑暗里,久久无法真正醒转。
他的脑海中空空荡荡,仅存的记忆就是“有人在等我”。可等他的是谁,在哪里等,为何要等,他却都记不起来了。
直到听见那声清亮悠远,冲破九霄的龙吟。
龙……
龙尾……
生着龙尾的人……不,魔。
他叫什么?
好像姓……尘?
尘……
尘云离涣散的双眸渐渐聚焦,眼底光芒一寸一寸亮起,磅礴的记忆浪潮也随之呼啸而来,繁乱又蛮横地冲击他刚刚复苏的意识,令他头痛欲裂。
就在此时,一片阴影从头顶落下,冰凉的手指携着霜雪的冷气,如同自月轮上裁下的一块玉片,蒙住了他的眼睛。
“别怕,别急。”低沉瑰丽的嗓音流入他耳里,本该是寒意深重的质感,却泛着温柔的涟漪,“我在这里。”
杂乱无章的心绪瞬间归位,尘云离重新闭眼,却完全恢复了清醒。
他握住那只手:
“嗯。”
“我回来了。”
第104章 人道兴盛(一)
尘文简将尘云离从棺中抱出, 垂眸扫了一眼潭面上的空洞,挥袖将之抹平,连带底下的机关一起。
紧接着, 他又撤去守护水潭的法术, 把那个昏迷在地的倒霉蛋送到百里之外的官道旁边。做完这些,他才抱着尘云离施展纵云术离开。
从幻阵中苏醒后, 尘云离只清醒短暂一刻便又陷入沉睡,所幸这回睡得不久,还在路上就醒了过来。
尘云离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 一抬头就撞进尘文简低垂的眸子, 幽深冷邃的深蓝色,如同他曾经栖身的黑海,结着寒森森的冰。
不过在迎上尘云离的视线后, 他眼底的寒意又以极快速度褪去, 眼波温柔,如海上月光,圈着人半梦半醒的意识, 将他从遥远的幻境带回当下。
“我‘睡’了多久了……”尘云离在他肩上蹭蹭,略带沙哑的嗓音听上去像是撒娇。
“距离幻境时间线约莫——”尘文简略略掐算:“二千余年。”
两千年……倒是比第一重幻境过得还久,应该也远远超出了洛绮芳的估算。
尘云离直起身,本想从尘文简怀抱里退开,但他手一紧又把人捞回去, 尘云离挣脱不得, 也就不强求了。
“我感觉……”他半倚着尘文简,随着身体感官逐渐复苏敏锐, 某种若隐若现的束缚感也如潮水般袭来,“这片天地‘沉重’了很多, 很多法术还记得,却用不出来,就连法力也……”
话到此处,尘云离顿了顿,张开右手尝试施展御风术,原本可以唤来一阵狂风的法力吐出去,得到的却仅仅是掌心一团不大的风涡,糊人脸上大概只能吹乱他们的刘海,没有任何杀伤力可言。
要知道,幻阵后期的他虽然修为一落千丈,但现实里的他依然是三劫第三境,哪怕只是随手一击,也不该弱成这样。
“嗯,这就是天道式微的时代。”尘文简顺了顺他落在胸前的发尾,“几乎没有人能够踏上隐没于浓雾后的修行之路,而现存的修行者,也会受到无与伦比的限制。”
“那你呢?你有被影响吗?”
尘云离脱口而出,问完才反应过来,天道式微,是冥冥之中那股至高意志的安排,或者说规则运转的必然。他跟天道是同根同源的存在,此事对他的影响必定是最大的。
他如今还能保持清醒、运用法术,恐怕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看到尘云离眼里的担忧,尘文简笑了一笑:“不用担心。我的实力虽被削去九成九,可也不妨碍带你纵横世间,逍遥度日。”
“谁担心这个。”尘云离白他一眼,“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真的没有。”尘文简低低笑道,笑意从胸腔里震出,带着莫大的愉悦,“别紧张,现在,你才是应该好好休养的那个。”
话音未落,他收了纵云术,搂着还想继续追问的尘云离落入下方的人间,扑面而来的风与云雾将尘云离未出口的话堵回去大半,剩下的小半被他及时以吻封缄。
……犯规!
时值大楚昭帝三年,天下太平。
江南不算繁华地带,这里多山多水,小城林立,路难开,因而与外界的往来不多,很多犄角旮旯里的小镇子依旧维持着天生地养的原始形态,除了民风淳朴、山清水秀、生活安稳,几乎再找不出别的优点。
但这三个优点本就属于世间绝大多数人的追求。
鹿镇位于江南的最南方,三面环水,剩下一面是山,地理位置堪称陆地上的孤岛。镇子的主体被弯曲盘绕的水径分切裂解,民宅田地在水上星罗棋布,独特又古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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