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扔出来的鹅毛笔和皇帝印章,都是叫人代他送回去的。
会这么做,一方面是因为凌恩完全不喜欢庄忱,想要提前避嫌,免得再传出那些说他们“早晚就该在一起”的流言蜚语。
另一方面……是他那时觉得,庄忱有必要改一改这随便乱发脾气的毛病。
毕竟庄忱已经做了皇帝,身上肩负的是整个伊利亚,也该学会控制脾气,喜怒不形于色了。
……
凌恩攥着那块星板,在暖宫里找了个地方坐下。
——这种材料的确很奇异,他很快就能听见这里残留的声音、看到残留的影像。
他不在了,还是有人给庄忱过生日的。
生日非常热闹,涌进来的一群人根本无视皇帝陛下的“大发雷霆”、“冷若冰霜”,热热闹闹地把蛋糕推到庄忱面前。
这些人不由分说地把二十三岁的皇帝按进椅子里。
桌上堆的全是些乱七八糟的礼物,像是什么异兽的指甲、变异甲虫的铁镰、胳膊和腿装反了的机甲模型……最好的也只是条裹着陨铁碎片的琥珀项链。
五岁的阿克抱了一大捧花,一跑一摔跤,咧着嘴爬上庄忱的膝盖,把花往他怀里送。
……始终一言不发、显得冷冰冰的年轻皇帝,这才勉强露出点缓和神色,抱住怀里的小不点揉了揉。
“浪费时间。”他靠在椅子里,垂着眼,根本不接努卡递过来的蛋糕,“我养你们,是叫你们干这个的?”
这群人早皮得刀枪不入,也不反驳,干脆直接舀起一勺蛋糕喂过去。
喂过去,他们的小陛下也就吃了。
吃的很慢、看起来相当嫌弃,但还是把那一勺奶油全咽下去。
“香不香?”有人紧张地问,“我们做了好几个,这个是最好吃的了……”
这话没立刻得到答案,面若冰霜的年轻皇帝抱着小不点,被那一捧能将人淹了的花挡着,依旧靠在椅子里,胸口慢慢起伏。
……在那一瞬间,仿佛有什么极细微的、无法清晰分辨的强烈不安,在命运的接缝处悄然蔓延。
但紧接着就被庄忱的声音盖过去:“蛋糕。”
“还不错。”庄忱说,“还行。”
这些人立刻雀跃着蹦起来。
年轻的皇帝靠在椅子里,仍旧裹着那件半旧的黑斗篷,苍白的脸上慢慢露出点笑。
……
凌恩却站了起来。
他走到那道影子旁边,在那双眼睛前慢慢挥了下手:“……阿忱。”
他将精神力毫不吝惜地灌进这块碎片。
这样可以最大程度还原当时的情境,在精神力的维持下,甚至可以发生轻度交互——他甚至可以碰得到庄忱。
“阿忱。”凌恩扶住椅背,他不敢去碰斗篷下异常瘦削的肩膀,“听得见吗?”
庄忱的回答根本对不上……这些人问的是“香不香。”
他们一起长大,凌恩比任何人都清楚庄忱的习惯,如果问“香不香”,得到的答案只有是或否。
庄忱不喜欢模棱两可,不喜欢给出不确切的回复。
……而现在,庄忱是在猜他们的问题。
猜测这个问题是和吃进去的东西相关,于是给出个最可能对得上的、不会引起怀疑的答案。
庄忱……的确如他所愿,变得喜怒不形于色了。
这是伊利亚最骄纵的小皇子,在十八岁的生日那天,被迫学会的东西。
年轻的皇帝一直等到所有人都离开,所有热闹都散尽。然后摸索着起身,跌跌撞撞去吐出吃进的蛋糕,倒了些水给自己漱口。
“阿忱。”凌恩实在无法忍受,他过去伸手,想要扶住这个碎片里的影子,“你坐下,坐下休息一会儿,叫人来——”
“……好吵。”影子低声说。
凌恩定在原地。
他于是不敢说话,也不敢动,看着碎片里的庄忱继续摸索,磕绊了几次后,才终于走到桌边坐下。
二十三岁的庄忱,一样一样摸着那些礼物,把异兽的指甲套在变异甲虫的铁镰上,又把这个搭配组装进已经很乱套的机甲模型。
他像是很久没得到过这些……相当认真地摆弄、认真地一个人坐着玩,就这么一直专心地玩了几个小时。
“留音石。”庄忱开口,让房间里能记录声音的石头亮起来。
“礼物,我很喜欢。”他说,“谢谢。”
“把它们和我的斗篷一起下葬,花放在碑前。”
“告诉阿克,我去‘残星’巡视了。”
年轻的皇帝慢慢说完这些话,留下那件斗篷,搭在椅背上。
他最后还是没舍得项链,摸索着拿起那条套在机甲脖子上的琥珀项链,拿在手里晃了晃。
“是什么颜色?”他问。
没人回答,留音石的光已经熄灭。
他也不在意,把琥珀项链就这么挂在脖子上,哼着歌,背着手慢悠悠走出了暖宫。
第26章
凌恩追出去, 那个影子就消失。
这只是一块遗留下的碎片,它里面含有极为微量的残余意识,被凌恩手中的星板吸收。
星板的一角多了个琥珀色的光点。
随着光点变亮, 房间里所有东西的影像, 也一样接一样淡去。
被庄忱仔细搭起来的、造型相当独特的礼物堆, 盛放着的鲜艳花束, 还有那一件搭在椅子上的半旧斗篷——这是庄忱的旧物, 他从十几岁起就披着它。
这件斗篷如今在棺木里,覆着年轻皇帝的遗体。
凌恩想看清它,加大精神力灌注, 快步过去伸手,在消失之前捞住斗篷的一角。
柔软的布料在他手中变得透明。
不论精神力再如何汹涌、再不知珍惜地被强行灌注进来, 那片空气都不再波动了。
……但这也已经足够。
精神链接陡然断开,这种脱离绝对不算好受,凌恩的脸色迅速苍白下来, 极力咽下喉中闷哼。
——在那一瞬间, 由于精神力的极度空耗, 他听见无数声音。
那是种庞大、嘈杂、混乱到令人极度不安的声音。
上一刻还是柔和的呢喃,下一刻就变成咄咄逼人、怨声载道, 喜悦的欢笑伴随厉声呵斥,虔诚祈祷和凄厉诅咒重叠, 教堂的钟声混杂翅膀拍动、乌鸦嘶哑哀鸣。
凌恩扶着椅背, 一动不动地站着, 他的脸色越来越白、额间甚至渗出冷汗。
暂时性的精神力空耗, 还不至于让伊利亚的战神落到这个地步。
他只是第一次听见这些声音。
因为精神力的天赋实在异常强悍, 凌恩从未听过这些声音,从不知道它们原来……这么吵。
原来这么吵。
凌恩忽然快步离开房间, 他推门而出,走得越来越快,最后几乎像是因为要追赶什么,而不自觉地跑起来。
他离开暖宫,离开葬礼的范围,追着一道看不见的影子,穿过一条又一条的街道。
他和一群孩子擦肩而过。
这些孩子年纪太小了,从没见过伊利亚的皇帝,又尚且不能理解葬礼的哀痛,只知道这时候街上安静,追逐着跑过小巷。
是一群完全健康、极为活泼的孩子,跑起来像是飞一样,壮实得像小牛犊。
在庄忱死后的七年里,伊利亚星系出现越来越多这样生机勃勃的孩子。
那些一座接一座建造起来的白色高塔,接天连地,变成庞大的沉默护罩,将整片星系庇护其中。
凌恩的脚步慢下来,星板探知到新的碎片,他在街角重新看见那道影子。
……
年轻的皇帝倚在街角,看起来很疲惫。
他背靠着粗糙砖石,手撑在一座白塔上,垂着眼,半跪在那些小孩子跑过的石板路。
凌恩知道这只是残留下的影像,可他无法不走过去,试图搀扶庄忱:“为什么乱跑?”
“你该休息。”凌恩低声说,“你不该这么晚出来,不该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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