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陌像是在问这个没有生命、不会回答的笔记本:“哪来的钱?”
因为没了语气,这种不得到答案不罢休的反复询问,甚至比暴怒还多出些诡异的恐怖。
助理在心里叫苦叫破天,不敢再趟这趟浑水,蹑手蹑脚想要出门,被裴陌叫住。
裴陌合上那个抽屉,盯了他一阵,依旧用那种没什么音调和温度的语气,缓慢地说:“他们让你来看我。”
助理卡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是……”
至少眼下、暂时,裴陌没再不依不饶追问,“温絮白的钱是哪来的”这个问题。
助理稍稍松了口气,迅速把原本准备好的说辞一口气说出来:“董事们——还有友商的负责人,都很不放心您,担心您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让我来问问……”
裴陌直接打断:“有什么必要,他们以为我死了?”
“……看您说的……”
助理汗都下来了,慌忙挤出讪笑:“这可是一个星期……一个星期不出门不睡觉,好人不都得熬坏了?您看您现在这——”
助理管不住嘴,险些又要蹦出大不敬的话,咬着舌头硬生生中途刹住。
——问题当然大了去。
裴陌不光是在办公室深居简出这么简单,作息也相当诡谲,经常大半夜发文件给回执。
一天二十四小时,每隔几个小时,就有人被裴氏的总裁摇起来干活。
一个星期下来,下面的人熬得受不了,上面的领导层也担心裴陌的精神状况,进而担心起裴氏的未来。
这才几天,先是那位温先生意外离世,然后宁阳初又出了状况,现在半失联找不到人,接着又是裴陌。
再这么折腾下去,裴氏的摊子再大,恐怕也要有些不祥的岌岌可危了。
……
裴陌却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
他只是被那些噩梦烦得睡不着,多灌了几杯咖啡,半夜在窗前站了站。
……不知为什么,他想起温絮白。
有段时间,温絮白夜里总是睡不好,二楼那盏台灯亮亮灭灭,有极细的光线从地板缝里漏下来。
温絮白经常一两个星期不出门,也经常一两个星期睡不了整觉……倒不是因为噩梦,大多数时候是因为疼。
念头走到这,裴陌的额角绷了下,无声透出几根青筋。
他的脸色比之前更掺了些铁青,语气还是那种死气沉沉的冷淡:“只有死人才不会疼,是真的还是假的?”
助理愣了愣,随即模模糊糊想起,这句话似乎有些熟悉。
——那天被交警扣下,盘查有没有违规用药的时候,对面的实习警察被裴陌的冥顽冷漠激怒,好像是这么吼过一句。
“真……真的吧。”助理不清楚裴陌为什么会问这个,“听说有种无痛症?那个好像得除外,无痛症活着也不疼。”
温絮白当然不是无痛症,这件事裴陌很清楚。
但裴陌无法理解,温絮白在过去的二十余年里,都并非是个不会动、不会醒过来、不会再在他面前出现的死人。
这难道说明,原来那个温絮白在活着的时候,居然也知道什么是“疼”?
裴陌被这个念头引得烦躁不已,他不想再说半个字,毫无耐心地打发走助理,又拿过一份文件,靠回椅子里,翻阅得哗啦作响。
助理如逢大赦,立刻脚打后脑勺,一溜烟就没了影子。
裴陌堪称粗暴地翻着那份文件。
他半个字也看不进去,脑子里只剩一团浆糊,又控制不住地去想,温絮白是哪来的钱。
温絮白是个千疮百孔的筛子,多少钱在这个病面前都不够看,砸下去连水花也不起。
裴陌一直以为,是自己在养着温絮白——他一直这么认为,如果不是他,温絮白早就死透了。
温絮白怎么会没用过他的钱?
怎么可能??
裴陌拉开尚未上锁的抽屉,他想要翻开那个笔记本,却才碰到斑驳的皮质封面,就触电般弹开。
裴陌用力靠住椅背,盯着那个普普通通的笔记本,脸上的神情可以称之为恐惧。
……大抵是因为,这个笔记本在太长的时间里,都保存在温絮白的那个工作间。
一直在那个工作间,和眼镜、钢笔、单只护腕一起,被放在被台灯的暖色光芒笼罩的工作台上。
所以它几乎成了把该死的钥匙,不论裴陌怎么回避、怎么自我催眠、怎么不去想,只要看到这个笔记本,就会瞬间想起那个空空荡荡的二楼。
……
裴陌要立刻见到温絮白。
他要问清楚,温絮白留给他的那些东西,究竟是被什么人拿走了——温絮白一定清楚,那个人对自己的东西从来都井井有条。
他要问温絮白到底是哪来的钱,这个人凭什么,竟敢不花他的钱。
凭什么挥霍性命,是不是不想活了,拖着那么个破身体,还自不量力地去挣钱。
温絮白是不是因为工作太辛苦,休养得不够,把身体熬坏了,才会死的?
裴陌的神色依然冰冷平静,眼底却开始充血。寒冷的怒意在他的体内蔓延,在一瞬间,他似乎回到别墅的客厅,回到盯着地板上影子的那个深夜。
那些工作全都被他做得一塌糊涂,裴陌把耳机死死攥在手里,盯着温絮白的影子,等温絮白向他低头。
他全忘了,是他要温絮白互不干扰、彼此不相干。
温絮白那个人,从来认真过头,一丝不苟的照做,既然本来就没有对裴陌不满,又怎么可能有所谓“低头”。
温絮白从来就没跟他较过劲,那全是他一个人拙劣的独角戏。
他在一楼僵坐一整夜,被心跳呼吸吵到无比烦躁,依然没等到温絮白下楼来,拜托他哪怕一句话、一件事。
原来温絮白是真的不拜托他,温絮白甚至不花他的钱。
裴陌站起身。
他的动作生硬刻板,像个牵线傀儡,整理好衬衫,穿好外套,打开办公室的门。
他在镜子里看清了自己的鬼样子,原来人一个星期不出门、睡不好觉,就是这样一幅随时可能会猝死的嘴脸。
温絮白呢?
温絮白是不是宁可这样熬着,也不下楼找他?
是不是宁可被噩梦折磨、被病痛折磨、被折磨到形销骨立,疼得半夜死去活来睡不着,疼上一辈子直到病发死掉……也不肯下楼找他?
裴陌沿着楼梯快步向下走。
他觉得可笑,下楼难道是件有多难的事,能难住那个温絮白。
现在是深夜,空荡荡的公司漆黑一片,只有紧急通道幽幽亮着绿灯,脚步声自然也变得格外清晰。
裴陌在三楼拐角撞上了助理。
这个连账单都查不明白的废物助理,居然没跑出公司,不知道为什么蹲在楼梯间……不过正好。
正好,他有要助理去做的事。
“裴总!”助理鬼哭狼嚎,吓得腿软脚软,慌不择路死死抱住裴陌双腿,“有、有鬼——”
裴陌皱紧了眉。
有什么鬼?他倒希望有鬼。
可这破地方什么也没有,公司里里外外他都看了,半个鬼影也没有。
“让你找的人,你找了吗?”裴陌说,“找个招魂的,不要骗子,我要见温絮白。”
裴陌说:“我有话问他。”
他要问温絮白,是哪来的钱。
还有温絮白究竟做了什么噩梦。
助理听见这句,脸色就更惊恐,看起来几乎要直接昏厥过去。
裴陌彻底失去耐心,他拎起抖成筛糠的助理,问:“听见了吗?”
……助理听见了。
所以助理吓得更懵,头昏脑涨手脚麻木,用最后一口气瞄楼下的自动售货机,又被吓得眼前狠狠一黑。
他发誓、起誓、立誓……那个刚买了两罐可乐的影子,一定是温絮白。
助理这段时间的所有工作,都被迫围着这位温先生转,闭上眼睛都是温絮白工资卡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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