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敞的车厢里只他一人,其后跟着宫里的宦官。两辆车却动用了上百名军士护送,吴江装扮得威风凛凛走在最前头,认真奉命的样子颇有些好笑。
他们还为临川侯配备了几名贴身随从,一个个目不斜视口不多言,甚至还有人戴着黑色面纱。
马车离开京城,到了郊外,经过废弃的锐坚营军帐群。程放鹤不禁多看两眼,也不知当初救下的那些军士如今怎么样。没听过他们被夏人追捕的消息,应当是逃走为民了吧?
到达郊外空旷处,程放鹤就开始试图放飞喳喳。但鸟飞得比马车快,无论往哪个方向扔,最后它都会追上队伍,钻进车厢,重新停在自家侯爷肩上。
程放鹤望着喳喳热情扑扇翅膀的样子,脑海里竟无端浮现出另一张脸,于是便觉得它似乎在控诉,在哀求,在绝望。
他于心不忍,侧头吻了吻鸟儿鲜艳的翅羽,轻叹道:“乖,你不属于我,森林才是你的家,别再回来了。”
喳喳似乎听懂了他的话,顿住拍打翅膀的动作,转了转脑袋,好像露出困惑的表情。
程放鹤别过头,咬咬唇狠下心。
次日清晨,秋末冬初的寒意笼罩大地,车队经过一片结冰的湖面,车夫狠狠挥鞭策马,想尽快离开寒冷之地。
可就在这时,临川侯突然叫停车。
他是圣旨让护送的人,吴江不敢违抗他的意思,命车驾在湖边停下。程放鹤捧着喳喳下车,一个戴面纱的随从顺势为他披上斗篷。
他向军士借了一把匕首和一小瓶树胶,独自来到湖边。
冰层结得不厚,他俯身,用匕首在冰面扎出一个窟窿,将喳喳一只脚伸进去按住,又把碎冰块放回破洞上,在缝隙中挤入树胶。
喳喳一只脚被冰层固定,扑棱着翅膀一边挣扎一边叫唤,却死活逃不脱。
程放鹤望着焦躁的鸟儿,微微阖目,无声叹息。
他放了些鸟食在喳喳旁边,然后回车上翻出个空木箱,扣到它身上——附近空旷,但喳喳毛色鲜亮,还是要防止有捕食者路过。
这样一来,喳喳看不到车队的去向,待正午气温升上去,冰层融化,它就彻底自由了。
然后回归林间,像无数它的同类那样,过随心所欲的生活。他的喳喳生得漂亮,性格又体贴,一定会成为这片森林里最受欢迎的鸟,再不怀念侯府的日子。
就像……那个人,也一样。
程放鹤背过身,凤目低垂,不再看湖面上的木箱,默默回到车上。
——却不知在他放下车帘后,队里一名随从趁人不注意跑到湖边,掀开了冰上木箱。
……
乘车前往焦山需要将近十日,程放鹤百无聊赖又心情郁郁,开始胡乱挑刺。
比如在随从端来晚饭时,吃一口清炒油菜就说:“你们炒菜不放油的吗?这么清淡,你试试咽得下去?”
端菜的随从一脸迷茫,大晚上的吃个青菜,不就为了清淡养生么?这找的什么茬啊?
“伙房是吴副将安排的,属下只是……”
“侯爷稍等。”
另一名戴面纱的随从突然上前,端起那盘油菜放回食盒,转身出了车厢。
程放鹤愣住,这声音怎么有点耳熟?
过了一炷香时间,那随从端着食盒回来,一言不发取出菜放在桌上。
还是那盘油菜,但颜色更深,像是淋过一遍酱汁,还加了肉末。程放鹤重新夹一筷子,入口味道浓郁。
他把半盘子菜都倒进米饭里拌着吃,许久没吃过这么香一顿饭了。临川侯满足地歪在车壁上,随口咕哝:“很像本侯一位故人的手艺……”
他说着猛然抬头,望向那戴黑纱的高大随从。
“你留下,其他人出去。”
车厢里只剩二人,程放鹤一把扯下对方的面纱,果然见到一张熟悉的脸孔。
剑眉深目,高鼻薄唇,安静的车厢内只有他粗重的呼吸。男人的眸光貌似沉稳,但程放鹤心知肚明,里面藏了多少不可估量的疯。
“不是不许跟来吗?!”
见到这个人的第一眼,程放鹤最大的反应竟是愤怒,连平时一贯的自矜都失了。
季允垂眸,从怀里拿出一张纸递给他,“陛下口谕,许我护送侯爷离开。”
看到纸上内容,程放鹤瞳孔一紧——他从未见过这张纸,为何上面会有他的签名?这分明就是他自己的字迹!
答应让季允护送他到焦山。
他怎么可能在这样一张字据上签名?
“那天在营地的仓库……你到底做什么了?”
程放鹤一直以为,那天季允只是迷晕了他干了他一顿,可现在看来,他失去了一部分记忆。
“没做什么,干了你一顿。”
季允话音淡淡,取回纸张的手却在发抖,折起来塞进衣里时,竟不慎带出另一个纸包。
那纸包在空中散开,原是两章写有字迹的纸,分开掉落在地。
程放鹤连忙俯身去夺,却只拿到离自己近的一张,另一张落在季允手中。他心知抢不过,赶紧先看自己手上那张。
这是一张字迹工整的婚书。
桃花红叶,良缘喜结,约为百年。之后写有他二人的名字。
那“程放鹤”三个字,仍是他本人的笔触。
“季允,你……”
程放鹤本来是想骂人的,可一堆脏话堵在唇舌之间,自己跟自己打一个结,原地系死,竟忽然说不出了。
“本侯人都要走了,”车厢昏黄的灯光下,临川侯漫不经心地挑眉,隐在阴影下的唇角却微微发颤,他缓缓揉皱那张婚书,团成一团随手扔在地上,“……自欺欺人。”
季允蹲下身捡起那团皱巴巴的纸,耐心地展开抚平,叠好放回心口的位置。
“本侯问你,你扮成随从混来这里,有何谋划?”
“侯爷签了婚书,走之前就都是季允的人,我理当陪伴侯爷最后一程。”季允别过头道,“没有谋划。”
程放鹤略微蹙眉审视他,季将军在战场上满腹心机,处心积虑来到他身边,怎么可能没有歪心思?
换做是他,身在季允的位置,都能想到十八种方法阻止临川侯离开。
不过程放鹤并不担心,因为季允并不知道,他所谓的“离开”不是遁世归隐,而是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只要到达传送点,存档穿走都是一瞬间的事。季允纵然身手高强,纵有千军万马,也阻止不了他回家。
“好啊,”程放鹤轻笑,“既然来了,这些天本侯的饭菜,就都由你负责吧。”
……
有季允在身边,程放鹤最后这段旅途顿顿吃得舒坦,但也仅此而已。
季允变得十分克制,只管他吃饭穿衣,不说多余的话,不做多余的事,也再没拿出过那张婚书。
他越是这样,程放鹤心里越担忧,在辘辘车轮声中问系统:“季允脊背上的花瓣还有最后一瓣,是不是再疯一次,以后就彻底正常了?”
系统:“正在《越国的覆灭》中全文搜索关键字‘花瓣’,共找到23处,以下为搜索结果列表……”
程放鹤看着脑子里那堆景物描写和意识流开车,没一处和季允有关的,提议道:“别搜这本书了,能不能搜你的穿书系统规则大全?”
“正在搜索系统规则……盯!共找到1处结果——”
“第七章 第六节:传送点的扰动与修复。第十二条:若书中重要角色触及传送点,其心智可能被扰乱。系统为维持其生命力、确保故事主线不受影响,将强行改变此角色体内经脉运转,该操作可能在其身上留下印记,例如月牙、花瓣等。此印记不稳定,可在某些条件下褪色,若印记全部消失……”
程放鹤心里一紧,“印记消失会怎么样?”
“……则该角色生命力耗尽,必死无疑。”
作者有话说:
根据反馈加了个上章虐受预警,其实都是幻觉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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