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
他问出了一个自己早就知道答案的问题。
季允似乎不想谈论此事,收回手,本就没什么血色的面容愈发惨白,“两次用尽,侯爷就走么……”
尽管我愿替你去死,你仍要离开我么?
听上去似乎有些残忍。程放鹤才意识到,完成任务就走是他自己的想法,尚未和季允提过。
于是他收起轻佻,站直身子,正色道:“本侯要去找真正的纪垂碧了,兴许他已不在人世,本侯也只愿远离尘嚣,孤独终老。”
季允把头埋得很低,只见下巴在微微颤抖,缠着绷带的手握拳按住嘴唇,好像在极力压抑什么,“季允可以扮作侯爷的纪垂碧,我们还像从前那般,不好吗?”
“你扮不成他,本侯也不愿想起那些伤心事了。”程放鹤语调极轻极淡,仿佛说得重了,就会流露出不该流露的心绪,“本侯伤过你,你也伤过本侯,从此不必再计较。你已是镇国将军,没有本侯也能活得很好。”
“不……”
双唇间漏出的字句苍白无力,季允失去平衡,摇晃着后退半步。
他呼吸说话都很困难,硬是挤出一连串:“那夜我就该说千次万次,做不完就不放侯爷走。侯爷是不是永远无法离开我了?”
“我不想放你走,只想把你关在无心阁一辈子,侯爷能否长出心来?”
“反正我伤过你负过你,不多这一次,对么?”
嘶哑,绝望,面前的人仿佛用细线吊着最后一口气,稍稍一碰就会轰然倒塌。
程放鹤只觉得好笑,眼下的局面,季允若不放他走,把他绑在无心阁里整天酱酱酿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这有什么好问的?
但他了解季允,除非再疯一次,不然他忠诚的属下做不出这种事。
程放鹤轻而易举拎起人衣领,向后一拽,露出脊背上仅剩一瓣的桃花。
“趁你还清醒,尽快放我走。”程放鹤面无表情道,“不然最后一次发疯,你会杀了我。”
季允顿时怔住,大将军落入手无缚鸡之力的临川侯手中,竟弱小不堪,甚至忘记了该如何挣扎。
这是个很有说服力的理由。
季允发疯这件事,起初还只是对侯爷不敬,后来愈演愈烈,强上临川侯也就算了,居然还亲手捅死关键情报人物,然后在血泊里强上临川侯。
仔细一想便会明白,程度只增不减。发作时,季允的欲与恨会被放大,难道季允如今对他一点恨意也无?不可能的。
那么这最后一次,或许就是杀了临川侯。
如果季允对他爱大于恨,就应该趁现在清醒,立刻放他离开,并且让自己再也找不到他。
话已摊开至此,季允瞳孔缩紧,瞪大双眼,微微抽一口气。他艰难伸出手臂,似乎想抓住什么,用尽全力却只触到对方的侧腰。
程放鹤尚未从情潮中恢复,被他碰得浑身一酥,松了手。季允便整个人跌入他怀里,双臂环住他,又不敢用力,贪婪地把头埋在他身前,呼吸着他身上的气息。
程放鹤心里发酸,拍拍他后背,轻声道:“别想那么多,先休息吧。答应你的事做完之前,我不会私自离开。”
下一瞬,季允忽然抬头,眼眶尚且发红,眸光却只剩冷漠疏离。
“来人!”
季将军虽然身体虚弱,但如此气势的一声唤,就是“多来几个人”的意思了。
房门打开,闯进五六个随从,听季将军沉声道:“把临川侯绑去侧殿,没有本官的命令,不许擅自出入。”
程放鹤:??
他的确是被“绑”去无心阁侧殿的,不过进屋之后,随从们便扔下他出去了。
熟悉的屋子,却没有麻绳,没有木雕,没有催情香,衣衫完好,程放鹤还真有点不太习惯。
他在屋里待得无聊,又一次打开自己曾被关禁闭的衣柜,随手取出一件季允常穿的劲装,罩在自己中衣之外。
原本只想回忆一下少年战神练武的英姿,谁料被衣衫的味道撩得心猿意马。若是以往,程放鹤会选择放纵自己,索性贴身穿这衣裳,再滚进被子里。
可今日不知为何,他下意识抗拒这么做,没穿多久便脱了,重新叠好挂回衣柜。
他阖目静坐,命令自己把季允这个名字赶出脑海。
——都要回现代了,总牵挂一个书里虚无缥缈的古人,这叫什么事?就算舍不得,还能留在书里不走么?
一向只把穿书当任务的程放鹤,觉得这太荒谬了。
心思难以平静,夜里听到王冬敲窗,他都不曾理会。
直到连续几夜王冬都来,程放鹤才问了句:“外头守卫如何?”
王冬道:“比从前要少。近日前锋军李将军带了不少军士去秦城,营中缺人,哪还分得出兵力守卫这里?”
“外头大门呢?”
“也不如之前了。侯爷可有要联系的人?这是好机会。”
程放鹤突然明白了季允这次的用意。
把他拘在无心阁,不绑着他,不限制他通过窗户对外联络,还减少守卫——根本就是在等他逃跑,就差给他挖个地洞了!
想至此,程放鹤心里猛地一紧。
季允肯放他逃跑了么?倘若是真的,做这个决定时,季允该是怎样一番心情?
他不敢深思,怕想多了,自己会不忍心。
“替本侯联系徐将军——兵部的徐主事,徐素。”程放鹤吩咐王冬,“让他带一辆车来。”
徐朴已用新的身份在夏国开始新的人生,程放鹤不大想把他搅进自己的事里,但此时前锋军已然前往秦城,公孙猛恐怕随吴副将离京了。
其实如果季允肯放他走,他甚至可以直接联系魏清。不过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需要考虑:此行的目的,是焦山。
焦山之战时,徐朴已是锐坚营副将,再没人比他更熟悉那里了。
王冬领命而去,程放鹤想着即将离开生活了一年多的府邸,想着以后再也见不到季允,便打算给人留一封书信。
可是写什么呢?
留这封信的目的,是让季允在自己走后,能放下纠缠痛苦的过往,好好做他的大将军。
若他是季允,希望心爱的侯爷临走之前,告诉自己什么?
程放鹤觉得,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他花了一天一夜时间思考。以前站在渣男临川侯的角度,他满脑子都是完成任务,根本无法设身处地地共情季允的感受。
现在,他从季允被送到侯府开始,按时间线一点点捋出对方的经历和心境。
被欺辱多年的愤恨,蒙临川侯栽培的感激,被侯爷吸引的爱慕与纠结,得知“真相”时的绝望心死……
他曾以为那时,季允真的绝望心死,愤怒至极,只想报复。可谁曾料到,季允去夏国的初衷,竟是替侯爷找回心爱的白月光。
季允是大将军啊,为何要自轻自贱,在他面前如此卑微?
曾经炽烈的爱都是骗局,而整个骗局,居然也是一场骗局。
难道这一切,除了任务,就没有什么是真实的吗?
最后,脑海中的画面停在几天前的那个夜晚,昏黄的烛光映出铺天盖地的鲜血,季允用他的手背挡住沾满毒液的剪刀,大片棕褐色渗入他血肉……
人要爱得多么深刻,多么习以为常,才能在生死攸关的一瞬,做出毫不犹豫的选择?
季允当初的誓言犹在耳边,他说,他愿为侯爷而死。
——原来不是用于取信于人的美言,是真的。
程放鹤越想越难过。笔尖蘸了墨,再在沉默中干涸。再添水磨墨,蘸饱,再干,再蘸。
他呆呆地盯着面前的白纸,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直到次日傍晚,窗子再度被敲响,王冬的声音传来:“侯爷,徐主事来了。”
王冬打开窗,程放鹤向外望去,傍晚的天色尚有余亮。
徐朴立在窗边,眉头紧拧,恨恨道:“我道侯爷为何时常不来书房,原是被关在这里!季将军怎能如此对待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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