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奶奶是笑着走的,但顾凛川知道,眼前这个无声无息地躺在床上、最爱漂亮的老人,再也不会硬拉着自己拍照了。
顾凛川死死攥着老人僵硬的手指,僵硬地想:笑得这么开心有什么用呢,只能出现在遗照里。
老头子和顾家的人基本都在,顾凛川守在奶奶灵前,一滴眼泪都没掉。
葬礼上有多少人表面背后都说他没良心,说最疼他人死了他也不难受,哭都不会,装也不装一下。
顾凛川就面无表情地跪在那里,大脑一片空白,那些人的话一句一句连着标点把他脑袋填满了。
是啊,他没哭。
因为最疼他的人死了,他不敢哭。
没有倚杖,变成孤零零一个人的顾凛川,一点脆弱都不能让别人看到。
那天之后,十几岁的顾凛川就成了家族里典型的"白眼狼",没有心肝,薄情寡义。
没有人知道他晚上回到洋楼后,尚且单薄的身影缩在才躺过死人的那张床上,手里攥着那些拍过的照片,死命咬着手腕哭了多久,又一声声喊过多少次奶奶。
没有人知道他做过多少次梦,梦里一双苍老又柔软的手握着他,一遍又一遍不耐其烦地喊他:"乖孙。"
她说:"乖孙啊,等奶奶哪天走了,可别掉眼泪啊,奶奶不能护着你了,那些人会欺负你,奶奶不乐意看你被欺负。"
她还说:"奶奶走了也会在天上好好看着你保护你的,啊,我们乖孙是顶顶厉害的,肯定比你那老头子强……到时候再找个知心人陪着,好好的,啊。"
那是老人家知道自己即将大限将至的前几天,有点糊涂了,经常会认错人,但从来没有认错过顾凛川。
她多么疼爱她的乖孙啊。
顾凛川每次从梦中惊醒,手里还攥着那些照片,脸上全是哭完后留下的泪痕,干巴巴的,绷得他脸疼,眼睛也疼。
之后的十几年,奶奶留给他的这栋洋楼和那一沓粗糙的黑白照就是他的全部,是他最珍贵的东西。
直到两年前一场大火,烧得什么都不剩。
放火的人心肠狠毒极了,想让顾凛川一起死在这里,可那天是老人家的忌日,顾凛川等白天其他祭奠的人都走了,大半夜才又去守在墓前和老人家说话,就这样躲过了一劫。
也是同一天晚上,他得到洋楼失火的消息,疯了一样地开车赶回去。
其他知道他没死的人也开车过来堵他,就是想要他的命。
所有人,包括就连老爷子都以为他是用命当赌注,博取一个翻身的机会。
只有顾凛川知道不是。
那晚他就是疯了。
两辆想把他逼下高架桥的轿车打着刺眼的灯光朝他驶来的时候,驾驶位上的顾凛川神情癫狂,他根本就没打方向盘变道,而是一脚踩下了油门,车身不要命地往前冲去。
顾凛川甚至都看到了对面那辆车里,那人的惊恐至极的表情,然后变道,刹车。
来不及的,在对方刺耳的刹车声中,顾凛川的车直直地撞了过去,另一辆为了躲避,车身直接跃下了高架桥掉进水里。
"砰"地一声!耳边轰鸣!
顾凛川浑身都痛,脸上糊满了血,失去意识,再然后就陷入了一片黑暗。
哪有什么以命相博。
另外两个人死了呢,是活该。
三个人里面唯独活下他一个,纯粹是运气好。
也或许,是真的有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人家在天上保佑他。
顾凛川的腿起初是真的残了,但死过一次他明白了很多事,两个月的时间够他重振旗鼓,整修洋楼。
半年后他的腿在暗中治疗下好了,一直装着没好是因为家族里的毒根还没完全拔除,他装得很好,有钟茗择的遮掩,他连老爷子也瞒了过去。
后来他用两年的时间,基本掌控了顾家。
奶奶说过他的乖孙厉害,有这个本事,顾凛川要什么有什么了。
可他和奶奶之间就只剩下了这间一起拍过照片的花房。
起初他会时不时来看看,错觉间仿佛还能看见老人家穿着浅绿色旗袍摆弄花草的样子。
后来是来了也不敢看,再后来是门也不敢推开,最后再也不敢来了。
直到那天温砚站在阳光下,跟他说了一句,从来没有人跟他说过的话。
他说:奶奶也希望看到有花盛开。
那一瞬间,顾凛川贫瘠了多年的内心如荒土得到灌溉,从缝隙中生出了一枝摇摇欲坠的嫩芽。
所以他才那么迫切地想要抓住可以照耀嫩芽的阳光,抓住眼前那个人,抓住温砚。
现在这间花房基本都变了,顾凛川眼前也已经不再全是老人家的虚幻身影了。
那些虚景在他眼前一点一点地凝成了真实的画面。
一个真实的温砚,他伸手就能碰到的人,正忙忙碌碌像个小兔子似的穿梭在各个角落里。
然后又看到小兔子转了个身,对他挥手,喊他的名字。
"顾凛川!我手要晃掉了你怎么还不过来呀!"温砚在不远处,一边拎着带土的花根挪不了地儿,一边有点气急地冲他喊:"你轮椅坏掉了吗?"
顾凛川好笑又无奈地偏了下头,哑声道:"来了。"
庆幸的是,他好像正在抓住眼前这个人了。
-
温砚在花房给自己扑腾的灰头土脸地回来了。
他很开心,因为顾凛川也没好到哪里去。
架子上根部带土的花种掉下来,干掉的泥土擦着顾凛川的耳侧扑簌簌地落了满肩,黑色短发上面也没能幸免,拍都拍不干净。
温砚当时笑得比旁边栽好的花还灿烂,笑得眼角泛出泪花,腰都直不起来,然后被顾凛川屈起手指关节在脑袋上敲了一下。
一点都不疼,就是吓唬他的,顾凛川总是这样吓唬他。
第一次看到顾凛川那么狼狈呢!
温砚洗澡的时候想到那一幕都还忍不住笑出声。
"赶紧洗完出来。"顾凛川低沉清冗的声音从浴室门外传来,打断了温砚肆无忌惮的笑声。
温砚吓了一跳,慌乱地扬声"啊"了下算是应答,然后快速冲干净身子,再擦干,裹着新睡袍出去。
拖鞋也不穿,不过房间地毯够厚,顾凛川看了眼他蜷起的脚趾,没说什么。
"你怎么洗澡这么快?"温砚有点惊讶地问。
他们才回来不到四十分钟,轮椅上的人就已经洗完澡,换好睡衣了?
这是残疾人该有的速度吗?温砚暗自心惊。
顾凛川没答这个问题,他额前的头发还湿着,发尖往下滴水,落下来没入睡衣的布料里,被吸收干净,然后留下一点晕开的痕迹。
温砚赶紧给了他一条毛巾,嘟囔道:"你怎么不吹完头发再来啊,我涂药又不着急,感冒了怎么办?"
"不会。"顾凛川把头发擦到半干,之后才对温砚招了招手说:"过来上药。"
“来啦。”
温砚脑袋上搭着条毛巾,脖子上还挂着一条,以此来确保不会有头发上的水滴落到自己身上。
上药要露背,水滴上去会凉凉的。
顾凛川看他两眼,叹了口气:“算了,先吹头发。”
温砚听他的话,就要跑去浴室,顾凛川却对他说:“吹风机拿过来。”
“你要帮我吹头发啊?”温砚一脸受宠若惊,抿唇腼腆道:“那多不好意思,不麻烦了吧。”
他是故意说这种话,顾凛川看得出来,失笑道:“快点。”
温砚就光着脚哒哒哒跑过去,再哒哒哒跑回来,把吹风机往顾凛川怀里小心翼翼地一塞,不确定道:“真给我吹啊?”
顾凛川没说话,拉着他坐在沙发上背对自己,按着肩膀不让人动,然后拿起吹风机,插电。
“嗡嗡”的声音在温砚耳边响起,热风卷起他的柔软黑发。
温砚眯上眼睛享受,他能感受到顾凛川的手指从他的发丝穿过,指腹时不时地轻轻擦过他的头皮,一瞬间心里像被什么细脚伶仃的东西挠了一下,带来酥酥麻麻的触电感。
他也能想象到顾凛川用那双好看的手,指尖捻着他发梢被吹起的几缕不安分的头发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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