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捏着剩余的胡须往下拽,没拽动,换成巾帕擦,依旧没擦掉,直到不小心撞翻药碗,碗底的药汤滴到胡子上,才终于揪下来一小撮。
这下,不仅胡子掉了,就连那一小片皮肤都透出白皙的光泽。
楚溪客冷不丁想到老楚头昏迷前特意叮嘱他不许解开衣服、还不能请大夫的话,隐隐意识到不对劲。
他的视线转向老楚头层层包裹的胸口,似乎冥冥中有个声音告诉他,倘若这层衣服扒开,袒露在他面前的将会是一个大秘密……
楚溪客的手下意识探过去,最终,还是停在了半空。
***
楚溪客出门抓药,顺便平复一下心情。
门外仿佛另一个世界。
灯红酒绿,车马喧嚣,郎君娘子打马经过,留下阵阵香风,穿着华丽的波斯商人牵着骆驼,阵阵驼铃清脆悦耳。
此时正值日暮时分,铿锵的鼓点从顺天门蔓延到大街小巷,预示着坊门即将关闭。不过不用慌,街鼓要足足敲上六百下,足够人们赶回家中。
街边商贩正在收摊,冷不丁瞧见楚溪客,道道目光齐刷刷汇聚而来。
搬来长安大半年,原身从未主动迈出过家门,偶尔被老楚头带出去看病,也如小娘子一般戴上长长的冪篱,从头遮到脚。渐渐地便有一些难听的话传出来,有的猜测他面貌丑陋,有的诋毁他身有恶疾。
此刻,面对左邻右舍的探究的目光,楚溪客没有上赶着套近乎,只是拢着衣袖,低调地走在街巷中。
一不留神,撞上一堵冷硬的人墙。
那是一个正在执勤的金吾卫,冷不丁被楚溪客撞到,当即横眉怒目,眼瞅着就要开口呵斥。
楚溪客抢先行了个叉手礼:“军爷对不住,小子着急抓药,没刹住脚。”
说完还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这一笑,看在旁人眼中恰如潺潺春水,再坚硬的冰雪都会就此消融。
这就是楚溪客的魅力了。
他的五官并非一眼惊艳的那种,然而与通身鲜活的气质搭在一起,就像会发光的毛绒球,既亮眼又柔软,往灰扑扑的人堆里一丢,能糯糯叽叽地跳到人心里去。
任是威严傲气的金吾卫都不由软了声调:“坊门关闭在即,小郎君速去速回。”
“多谢军爷。”楚溪客当即快走几步,俨然一副“我是良民,我很听话”的姿态。
年轻的金吾卫到底没绷住,勾起唇角。
一时间,更多目光汇聚到楚溪客身上,十有七八在敬佩他的胆识,剩下两三个在欣赏美色!
楚溪客丝毫没有被围观的尴尬,反倒挺胸抬头,坦坦荡荡地对上旁人的目光。
不远处,一辆颇有异域风情的牛车迎面而来,牛角上挂着一对精巧的银铃铛,在夕阳下闪闪发光。
车辕上卧着一只小奶猫,白中泛银的皮毛,翠绿色的眼睛,呆呆萌萌的圆脑袋,简直就是他家桑桑的缩小版!
楚溪客脚步一顿。
突然,车轮被石头绊了一下,小猫咪一个趔趄滚下车辕,险些被牛脚踩到。
楚溪客大步冲了上去,一把将惊魂未定的小团子捞进怀里。看到小家伙头顶那片桑叶形状的灰色绒毛,他瞬间泪目。
“桑桑不怕,哥哥来了。”
与此同时,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推开雕花木门,门后露出一张清隽的脸,带着三分文弱,五分清贵,剩下的是看不透的神秘底蕴。
四目相对,双双愣住。
车内之人率先回过神,露出一抹清雅的笑:“就算小郎君生的俊俏,也不能拐带别人家的小猫咪不是?”
第2章
其实,单凭头顶那片桑叶形状的灰色绒毛,楚溪客并不能断定这只小奶猫就是他的桑桑。
但是,万一呢?
桑桑消失前都开口说人话了,还有什么不可能的?而且,按照桑桑的意思,他们会在“新的世界”重逢,不就是这里嘛!
原本以为茫茫人海找一只猫并不容易,没想到居然就这么碰见了,怎么舍得就此错过?
楚溪客不好意思地笑笑,同时又十分诚实地把小奶猫往怀里拢了拢。
钟离东曦曼声道:“小郎君笑得再甜,也是要还猫的。”
楚溪客心虚地清了清嗓子,暗搓搓把小奶猫塞入衣襟,于是他胸口便显出一个小鼓包,楚溪客还十分宝贝地拍了拍。
小奶猫竟也不怕他,楚溪客的手拍过去的时候,小家伙还像桑桑经常做的那样用毛绒绒的脑袋顶了顶他的掌心——这让楚溪客更加怀疑这只小奶猫就是桑桑,不,确切说是桑桑的“转世”。
钟离东曦唇畔染上三分浅笑:“小郎君这是打算明抢么?”
楚溪客后退半步,拱手长揖:“小子接下来的话可能会冒犯郎君,是以先行致歉。”
钟离东曦:“说来听听。”
楚溪客:“请问这只小奶猫可是郎君所养?”
钟离东曦:“显而易见。”
楚溪客:“敢问郎君可否割爱?”
钟离东曦:“并无此意。”
楚溪客硬着头皮道:“那个……能否请教郎君府上何处?如果方便的话,我想偶尔去看看它。”
钟离东曦俊眉微挑,语气中带出几分调侃:“果然够‘冒犯’。”
楚溪客不好意思地挠挠脸,露出几分令人心软的稚气。
钟离东曦眸光微闪,朝他勾勾手。
楚溪客颠颠地凑上去。
“平康坊东门,南曲十字街,小郎君,有缘再见。”钟离东曦修长的手指探出去,挑开楚溪客的前襟。
楚溪客下意识捂住胸口,像个被调戏的小娘子。
钟离东曦当真被愉悦到了,笑道:“小郎君莫怕,物归原主而已。”
说着,便捏住小奶猫的后颈,从楚溪客怀里拎了出来,还宣誓主权般晃了晃。
装饰精美的牛车吱吱扭扭走远了,带着疑似桑桑的小奶猫。
楚溪客愣在原地,悄悄红了耳尖。
***
楚溪客抓完药,回家时路过祥云楼,买了一瓢小杂鱼。
如祥云楼这样的大食肆,进货不是论斤,而是论船。南边来的货船每日清早自广通渠入长安,其中一艘就是专门给祥云楼供河鲜的。
那些手指一般粗细的鱼儿有的混在水缸里,有的干脆就是从大鱼肚子里剖出来的——被大鱼吞吃入肚尚未消化——管事瞧不上,向来是剁碎了喂鹅。
这些,都是楚溪客这三天蹲在自家阁楼上听闲话听来的。
因此,他想到买杂鱼的时候没去鱼铺,而是直接来了祥云楼。每日这个时辰,年纪最小的学徒会提着一桶小杂鱼到后院喂鹅。
楚溪客解下几枚铜钱,递到小学徒跟前:“小兄弟,这钱给你,卖我一瓢鱼儿如何?”
小学徒警惕地后退一步,拒绝道:“师父吩咐去喂鹅,不能卖。”
楚溪客循循善诱:“桶里这么多,卖我一瓢也没关系的,这些钱你若不想私吞,可以拿去给师父买酒不是?”
小学徒鄙视地瞥了眼他手里的铜钱:“就这么点儿,连两口酒都买不了。”
楚溪客:“这次买不了,多攒两次不就可以了?”
小学徒:“你的意思是,你下次还会过来买鱼?”
楚溪客果断点头。
小学徒仍旧不免犹疑:“师父知道了会罚我的……”
楚溪客再接再厉:“倘若你师父知道你辛苦换钱是为了给他打酒吃,定能知晓你的孝心,不仅不会罚你,还会比别的学徒更疼你几分,看家的手艺也会只教你一人。”
小学徒圆溜溜的眼睛里透出几分神采,显然被楚溪客说动了。
“小哥不如试试,试试又不吃亏。”楚溪客把手里的铜钱往前送了送。
小学徒终于下定决心,伸出那只整日泡水洗菜而显得皴裂的手,把铜钱紧紧握入掌心。
就这样,楚溪客用远远低于鱼铺的价钱买下了满满一瓢杂鱼,还附赠一个瓢。
这就是他从小练就的生存智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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