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国公卫达仿佛还没有回过神来,清了清嗓子,想来耳朵确实不太灵便,因此嗓门颇高:“啊……老臣的意见……这奉天承运,陛下以圣德应运受命……恩施普及海内外……”
众人看他开始摇头晃脑,掉书袋表忠心,语无伦次,老态毕露,忍不住偷笑,但到底是三朝的老国公,倒也只能按捺着耐着心听他拖着嗓子说:“这元后事关国本……为天下之母,又育未来之君,选不好那就是妲己武周之流,这德容言工和家世,都太重要了……着实需好好议一议啊……”季相爷脸色微缓,孙太后面色已沉了下来,手上捏着佛珠仿佛要捏碎一般。
安国公却又语气一转:“但这立后……说到底……却也是皇家事……我大燕朝历代先皇,立后那可都是皇上一言九鼎,乾纲独断,岂有我等臣子们在这朝堂上议论不休,念叨皇上内闱之理……”
这下孙太后脸色又缓了,轮到季相脸色凝如冰霜。
安国公这一波三折,抑扬顿挫,越说却仿佛越上头,倒像是老人家说上了兴头打不住了:“当年文宗立后……那是直接下中旨,不经内阁……再说那武宗,更是……”季相沉着脸打断他道:“安国公这左也不行右也不行,这是意欲如何?”
殿上轻轻有了笑声。
安国公却目瞪口呆,仿佛上了年纪,被忽然打断,想不起来自己要说什么,脸色茫然,眼珠子停滞着呆了一呆仿佛在回忆适才说到哪里:“这……老臣的意思……老臣的意思是……啊对!亲政!这大婚了就该亲政了!”
堂上又倏然一静。有些大臣们之前在开小差,不欲被卷入纷争的,此刻都有些不明状态的茫然:什么亲政?谁说亲政了?不是说皇上要大婚吗?大婚后就要亲政?这是太后的意思?还是内阁议了章程?什么时候定的?内阁已与太后达成一致意见吗?
一时大婚和亲政仿佛连起来了一般,却无一人敢议论发言,只是互相传递交换着目光。
亲政这个词,仿佛石破天惊一般,揭开了一个大家心照不宣却都完全不提的词,皇上大婚立后了,是不是离亲政之日,也不远了?
皇上一日大似一日,当然总要有亲政之日的,但之前宫内一直传闻皇上身子不好,皇上临朝又一贯缄默不语,内阁与孙太后都从未议过亲政之时,因此众人也都默认为皇上年少体弱,尚未能亲政。
然而此刻忽然有人将大婚和亲政连在了一起,所有人都恍然,皇上既能立后大婚了,是不是也该亲政了?
安国公脸上仿佛全然不觉自己揭开了多么大一个盖子,还稀里糊涂神情像在梦里,嗓门大得声音都在殿堂上空隐隐出了回音:“皇上既然要大婚亲政了,此事自然端的看圣意如何,我等臣子只管遵旨便是了——皇上冲龄践祚,临朝听政多年,又得辅政大臣们悉心辅佐,一贯沉稳持重,又事太后极孝,自然是烛照千里,明察秋毫,皇上少年英慧,真龙天命,祖宗大业,在陛下一身也!”
他说到后头,仿佛回到年轻之时,激昂慷慨,感激涕零,掀起官袍就向着萧偃跪了下来:“恩出自上,断在宸中,老臣请皇上定夺!”
堂上安静得仿佛连所有大臣们的呼吸声都停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
“书犹药也,善读之可以医愚。”by汉代刘向
万字结束,明天继续零点更。
小剧场:
靖海侯:亲政?不是,我什么时候说了亲政?
安国公:好嘞!大婚后亲政!安排!
第29章 见圭角
满朝大臣, 都看着安国公跪在堂上,呆若木鸡,全都不发一言。
季相眉毛皱起, 面如凝铁, 但安国公这忠君爱国的调子起得太高, 一时倒不好驳斥,毕竟皇上再年少, 那也是天子,他不能朝上说出什么让政敌们抓住把柄的话。
所幸萧偃临朝听政时一贯沉默寡言,按一贯行径, 皇上应该会说请母后与内阁大臣们再议。
季相眉毛微微一松, 拱手向皇上行礼, 竟似真的请皇上说话一般。
内里珠帘微微一动, 看起来像是孙太后也有些按捺不住了:“皇上少未更事……”
萧偃却忽然开口:“列位大臣忠君爱国,意见都很对,朕自弱龄登基, 唯皇太后抚育朕躬,劬劳日久,今为朕择选淑女为后, 护佑扶持之心良苦,朕甚感动。”
孙太后不得不把话忍了回去, 毕竟皇上既然说了话,她总不能在朝堂众目睽睽之下就驳回皇上的话,这更是白白送给内阁她后宫干政的证据。
大臣们心下都想着, 小皇上很会说话嘛, 阁臣和太后,谁都不得罪, 谁都是为皇上好。
萧偃却又徐徐道:“只是适才朕听皇叔的折子,如今海内寇贼肆虐,生灵涂炭,天上又降下瘟疫示警,此乃天子失德之兆,朕岂能不深自反省。若是依各位阁臣所言,从各地选送良家子入宫,大张旗鼓,则沿途滋扰百姓,惊动地方,资费甚大,只为朕一人后宫选秀,此举劳民伤财,实乃昏君之行,朕不敢为。”
众人一下闭了口,看小皇帝毫不犹豫将昏君往自己身上扣,季同贞只好出列跪下道:“此为臣等思虑不到,臣请罪。”
萧偃温声道:“季相万不可如此说,季相一片忠心为朕,朕自是知晓,只是朕尚且年少,亲政之日尚未可期,犹且列位辅政大臣襄助,因此选秀一事,暂且搁置为宜。”
他语声虽温和,但语义却十分坚决,引的又是大公至正的道理,甚至干脆把亲政和选秀联系在了一起。季同贞无可反驳,总不可能说皇上这般想不对,皇上应当奢靡铺张享乐昏庸,要说为天子体面着想,皇上那之前也说了大臣们太后们都对,好话歹话都被小皇帝一人说完了,竟无可辩驳,只好道:“皇上英明,臣遵旨。”
萧偃又道:“承恩侯府孙氏贵女,贤淑恭顺,秀毓名门,六行悉备,可堪为后,皇太后慈谕,朕当仰承,但朕尚年少,其余嫔妃人选,暂且不议。”
孙太后眉毛却并未松下,萧偃道:“如今国库空虚,物力艰难,国用浩繁,朕当躬行节俭,为天下先,大婚典礼,且着礼部行六礼,不可铺张奢靡。”
礼部尚书出来领谕:“臣遵旨!”
承恩侯也出列谢恩,一时只看殿堂上皇上寥寥几语,竟已将立后一事定了,但承恩侯却面上并无喜色,珠帘后也沉寂无言。
只有诸阁臣们的脸色们则更复杂许多,互相递着眼色,上有太后,下有重臣,小皇帝仍然能够说出这么井井有条的话出来,若是太后教的这一篇话,难道安国公和靖海侯都已被承恩侯说动?但,难道孙太后真的愿意皇帝大婚就亲政?
这手里的权力,真的舍得就这么放出去,还是说太后只要孙家能再出一个皇后延续荣光就满足了?阁臣们愿意吗?还有在外的端王,又是什么意见?这个节骨眼上故意避出去,是否另有安排?
这朝廷,怕是又不安宁了呀。
诸事议毕,散朝而去,内阁重臣,九卿勋贵们恭送了皇太后和皇帝离开,这才纷纷低声交谈着离开宫室。
回到内殿,孙太后沉着脸,却是坐在榻上,直接问萧偃:“皇上今儿朝上这话,是谁教皇上说的?”
萧偃似乎怔了怔,但仍然道:“是儿子自己想的,母后要立表姐为后,季相不许,儿子想着母后千金贵体,如何去与下臣争执,倒失了体面,来日起居注上记上一笔,对母后这些年抚育护佑的功劳倒减了几分,因此这话只能儿子来说,阁臣们也无话可说,如今六宫只待表姐正位中宫,且无其他宫妃,母后不满意吗?”
孙太后眸光极利,看着萧偃神情,一瞬不瞬,又看了眼萧偃身后站着垂手侍立着的何常安,眯了眯眼睛,终于勉强温声道:“自然是开心,只是今日想来是饮食不调,想是天气原因,脏腑不安,肠胃不宁,因此身子不适,皇上今日知道在大臣跟前向着哀家,哀家心里欣慰……你且下去歇息吧。叫何常安留下,哀家这里有些养身的丸子,让人挑了拿回去给皇上按时用,这用法琐碎,须得细细盯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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