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下午我们都在家里安分守己,哪儿也没敢去,晚上陈湘和凤来两个小哥儿睡在我们卧室,蓉娘睡书房,我就在正屋里打了个地铺,门没关,我挂了蚊帐,时刻保持警醒,一旦有风吹草动,我就立刻把他们几个人送去密室。
地上真硬真凉,我连蚊子的声音都听不见了,肚子很疼,但应该没有大问题,只是皮肉伤而已,唉,我竟然挨打了,还不能还手。心酸啊!
第74章 庚子年八月十六日 天气多云转小雨
这些天我们一直在家躲着,一有风吹草动我就把他们三个塞进密室,我们就在胆战心惊中度过了这些日子。
今天憋不住了,我把他们三个塞进密室,反锁门,然后爬墙溜出了门。
一上街,我就傻了眼。
这是我熟悉的那条街吗?
那条街本来是繁华的,整洁的,热闹的,街边的铺子开得鳞次栉比,一幅欣欣向荣的热闹场景。而现在则是一副破败不堪的萧条景象,满大街都是各种乱七八糟的垃圾,无人清理,我看见被泥土半掩着的珠花,在风中瑟瑟发抖。
甚至还有尸体,我在街边小巷中见到了一具。
那是一个女人,身上穿着娇艳的衣服,已经被撕碎,破烂无比,半条大腿都露在外面,不知道在这里躺了多久,早已毫无生气,甚至有隐约的臭味。
我一阵恶心,差点吐了出来,人生中第一次见到尸体,这大概是我的心理阴影了。
站在拐角处吐了半天,我又忍着难闻的气味折了回去,脱下外套盖在那可怜的姑娘身上,我的衣服対于那姑娘来说明显是太大了些,把她整个人从头到脚都盖了进去,算是给她在黄泉路上添点暖意吧。
我又去了半盏流光,铺子的大门开着,显然里面已经被扫荡过了,我观察了下,里面没有人,赶紧搬了把破椅子踩着,把牌匾摘了下来。
那是王大人为我们题的牌匾,是英雄的遗物,值得我好好收藏,不能让它蒙尘。
我摘了牌匾就往家跑,路上碰上了跌跌撞撞跑来的老祝,我忙问他出了什么事,老祝一把鼻涕一把泪,说是地里的豆子都让那群混蛋薅了,他哭着喊:“又没结豆子,他们薅我的苗苗干啥呀!”
我小声问他人还好吗,他说还好,又问地窖被发现了没,他说没有。
我让他赶紧回去,豆子没了就没了,他可别让人捉了去。
老祝走了,我没把那一地的豆子当回事,虽然心疼,但终究是身外之物,我家里留了不少粮食。
街边的店铺没有完整的,大门全都被砸了,我顺路去跬步书屋看了一眼,果然也被砸了,我进去一看,里面已经被翻得不成样子,连我办公室的花瓶都被砸了个稀烂,我的花瓶招谁惹谁了!
好在重要资料都已经转移了,铺子的根还在。
这时候外面一阵喧哗,我跑出去一看,很多人都往这边跑,我拉住一个人问发生了什么。
那人说:“着火啦!天籁坊着火了!”
我连忙跑过去,远远看了一眼,果然大火冲天,浓烟滚滚,想是这群人找不到凤来,恼羞成怒少了天籁坊。
这群天杀的!
我赶紧跑回家,把牌匾先从墙上顺了进去,然后人也爬了进去。
家里还是走的时候的样子,我心放下了,把三个人从密室里拉出来,告诉他们天籁坊没了。
蓉娘一下子就哭了出来,凤来站在院子里,望着天籁坊的方向默默无语,但我看见他的嘴唇和手指都在颤抖,知道他并不像表面上看上去那么镇定。
天籁坊是他一手建起来的,可以说是毕生的心血了,也是他赖以为生的产业,一把火下去就这么没了,给谁心里也不能淡定了。
稀稀拉拉的小雨在这时候落下,从我家院子可以看见天籁坊那边冒出来的滚滚浓烟,很快凤来和蓉娘的的身上就镀上一层朦胧的湿意,说不出的凄凉惨淡。
我轻声说:“进屋换身衣服吧,着凉了就不值得了。”
凤来微微侧过脸嗯了一声,対蓉娘轻声说了一句:“走吧,别看了。”
蓉娘跟在他身后进了屋,哭哭啼啼抱怨着:“一间房子而已,他们烧房子做什么,这让我们以后回哪儿去啊!”
凤来摇摇头:“就算不烧,天籁坊也回不去了。”
陈湘找出两件他的衣服递给凤来和蓉娘,两人一人一间屋换了衣服,我坐在整屋门口看外面的雨,愣怔出神。
我脑子里什么也没有,只是呆呆地放空,心头说不出什么滋味,有那么一瞬间,我真的就像什么都不管,当一个埋头的鸵鸟,假装这间房子里就是安全岛,骗自己是安全的。
我想好好睡一觉。
午饭我们都没心思吃了,大家回了各自的房间休息。
我去了趟厕所,回来之后就看见凤来又站在了院子了,雨停了,他看着天籁坊的方向一动不动。
我过去站在他身边,说:“凤先生,总会过去的。”
凤来没有回我的话,就在我以为他不会开口说话的时候,悠悠开口,说:“十六年前,奉州城一家鼎盛乐坊出了个新人,是个小哥儿,他是乐坊坊主亲自培养出来的,在音律方面很有天赋。”
“那天是他第一次登台,第一首曲子。”
“一曲成名,一夜之间重金求他弹琴的人数不胜数,其中有个男人,花了重金要买这小哥儿一夜。”
“男人位高权重,心狠手辣,小哥儿虽是个淸倌儿,但是却不敢冒险堵上整座乐坊人的性命拒绝,他忧伤难过,在小璧湖边抱着琴动了轻生的念头。”
“然而正在他犹豫跳不跳之际,一个俊朗的青年坐到他身边,问他抱着琴做什么,又问他能不能弹一首曲子。”
“他说:‘今天春风和煦,阳光正好,我玩了一上午,整个人都懒懒的,想在你的琴声里小憩一会儿。’”
“他是那么热烈。那么灿烂的一个人,小哥儿在他的笑容里暂时忘记了悲伤,为他弹了一首轻柔的安神曲,一曲罢,青年笑着说:‘这么好听的琴,可不能湮没在这小璧湖中,你有什么伤心事,跟我说说吧。’”
“原来他早就看穿了小哥儿的心思,小哥儿想着反正我是要死的,有什么不敢说的呢,便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连同那个男人的名字。”
“那个青年托着下巴说:‘你回去吧,莫要多想,我明日晚间找你听琴。’”
“小哥儿本就犹疑不定,又在他温柔的话语中不知为何就获得了一种信心,咬咬牙,真的回去了。”
“当天晚上,位高权重的男人没有来,第二天,那青年如约而至。”
“再后来,那青年每天都会去找小哥儿听琴,聊天,有时候会把他约出去游湖,他们吃过了奉州城每一家饭馆,玩过每一处风光,很快就情愫暗生,两人……”
“两人日夜……缠绵……”
“直到一年后的一天,青年対小哥儿说他要走了,小哥儿茫然问他要去哪里,青年说要回家去,他的父亲有一份产业要交给他。”
“而且,他不能把小哥儿带回去。”
“他走了,走之前和小哥儿说了很多话,小哥儿才知道他是那个位高权重的人的侄子,他是主家,那个人是旁支,因此他一句话就能从那人手中救下小哥儿,也因此他在的这一年中,小哥儿身边再无人敢靠近。”
“这一切就像是一个过于美好的梦一般,小哥儿一觉醒来,美梦破碎,发现自己除了一手好琴什么都没有了,这一年来他被青年独占,再不曾登过一次台,也不曾有过什么恩客,他成了烟花之地不为人知的秘密。”
凤来垂下眸子,继续说:“又过了四年,有人给小哥儿带了一封信,还有很多银票,小哥儿知道只有一个人会给他写信,迫不及待地展开信纸,上面写的字字句句都是让人心碎的话,那些银子,是他最后的情谊,足够小哥儿逍遥自在好几辈子的了。”
“小哥儿想要的,从来都不是这些,但是他还要感恩,因为他让他继续活着,这已经是开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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