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那头果然传来谌泓渟的声音,通过听筒之后声音微微有些变形,听起来更有些像是幽怨而可怜的鬼魅,那种孤魂一般在人间游荡百年,不为索命,只为续情的鬼魅,仿佛无人垂怜,便只剩下灰飞烟灭一条绝路。
李信昀握着手机,静静地听完他说的话,他很轻易地就能够在脑海之中描摹出来谌泓渟的样子,描摹出他那双幽深的眼睛,描摹出他一张一合的唇,描摹出他温柔的神情。
李信昀手术之后,谌泓渟时常来看他。
养母并不知道谌泓渟与李信昀之间的一切,加上谌泓渟在李信昀被绑架和手术上的事情帮助了许多,便只当做他们是关系特别好的朋友,所以无论是李信昀还在医院还是后来回家休养,对于谌泓渟的到来养母都十分欢迎。
谌泓渟来看李信昀的频率并不频繁,来了也大多也只是和普通地坐着闲聊,聊一些他最近的生活与工作,问李信昀的身体状况,没有任何逾距的言语与动作,他们都没有挑明彼此之间那些悬而未决的问题,看起来仿佛就像是世界上再寻常不过的朋友,周到而有分寸。
但是李信昀知道,谌泓渟在等待自己的答案。
而且李信昀不知道,谌泓渟还能等多久这个答案;也不知道,自己能否给出谌泓渟想要的答案;更不知道,如果他给不出谌泓渟想要的答案,谌泓渟会怎么做。
其实李信昀已经不太能够想得起来,手术前自己提出和谌泓渟打那个赌的时候,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了,或许是因为面临生死一关,他的内心将埋藏于深处的某些浪潮都彻底地翻涌出来。
决定回来旧桥镇之前,李信昀和谌泓渟说,让谌泓渟再给他一段时间,他需要一个人好好地想一想,可是他并没有告诉谌泓渟他到底要想些什么。
他听着谌泓渟说完话后漫长的沉默和轻浅的呼吸,又叫了谌泓渟的名字:“谌泓渟。”
“手术的时候,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我送给你一只橙花。”
“可那到底是你的谎言,还是我的梦境,抑或是……真实发生过的现实?”
第71章 追溯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李信昀终日都在旧桥镇上游荡。
旧桥镇的变化并不大,风景都仿佛一如既往地没有变过,李信昀像是回到少年时期一般,一个人孤独地踏过了镇子上的每一个角落,这里大部分都还是李信昀并不清晰的少年记忆之中的样子。
李信昀算不清是第几天的时候,最终来到了“鬼屋”。
手术之后,李信昀做了许多模糊而朦胧的梦。
他梦见满树的橙花盛开,自己坐在树下,迎着铺天盖地浓郁的香气,与一个少年一同坐在树下,他听见那少年叫他的名字,李信昀、阿昀,从疏离冷漠到亲密缠绵,可他却无论如何也看不清楚那少年的面目,他仿佛是那浓郁香气所幻化的精魅一般难以捉摸,李信昀越是想要看清楚他,便越是看不清楚他。
而这一切的梦境,都与镇上的这座“鬼屋”有关。
李信昀无比清楚自己此行的目的,他就是为了来到这里,但是真的来到这座宅子前,他却仿佛是近乡情怯了一般,生出了许多的犹豫和徘徊。
他的脑海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要迫不及待地涌现出来,可是却毫无头绪,李信昀梦中那些斑驳的、不清晰的碎片在李信昀的思绪之中如纷乱的、失去方向的鸟群一般徘徊。
隔着锈迹斑斑的铁门望进去,这“鬼屋”仿佛也被封印在了旧时光之中一般,爬满了藤蔓的红墙,还有院子里一眼便能够望见的那棵苦橙树,但是这地方与李信昀此刻能够立刻清晰地回忆起来的景象不同,这院子并不荒芜,显然是有人打理的,房屋和院子除了陈旧,看起来很是整洁,全然不像是无人居住、甚至能够出现闹鬼传闻的地方。
李信昀在门前站了没有多大会儿,便听见身后有脚步声,他回过头去,看见一个有些上了年纪的老人,他微微佝偻着背,背着手慢悠悠地朝这宅子走来,看见李信昀,那双似乎是有些视线不清晰的眼睛微微眯着看了他一会儿,他咧开嘴,露出漏风的牙说:“你找谁啊?这里没有人住的。”他一边说,一边摸出钥匙打开了铁门。
李信昀问他:“你是什么人?怎么有这里的钥匙?”
“这家主人雇佣我看护这里的,隔三差五地过来看看打扫打扫,也防止外人进入,都好多年啦,也没见什么人来过。”老人年纪大,连推门都有些费劲儿,李信昀急忙帮他推开,他虽说嘴上说着“防止外人进入”,但是李信昀推开门之后,跟在他的身后踏入了庭院,他却什么话也没有说,仿佛是毫无所觉一般,颤颤巍巍地径直往屋内走去。
李信昀的脚踏进庭院的那一刻,他的思绪就已经失去了自主性,陷入了一种近乎飘忽的状态,仿佛踩在云上一般,被这院中的景象牵着走,他走到苦橙树下,抬头望着这棵树,那些模糊的梦境渐渐变作了真实的、鲜明的回忆,那些斑驳的碎片渐渐被拼成了完整的图像。
微冷的风吹过,现在才是春初,空气里还弥漫着寒意,才二月份,还没有到苦橙的花期,因此树上只得一簇簇的油绿的叶,花还未开,但是李信昀却仿佛闻见了那熟悉的香气,从他的少年时代,一直蔓延至今的,清苦而又馥郁的香气。
仿佛只是顷刻之间,树上便开满了米白色的花朵。
恍然间,李信昀仿佛回到了自己常常偷偷翻墙溜进这鬼宅的少年时候。
他记得的,自己为了打发时间,常常偷偷翻墙进来,这无人居住的鬼宅,是他躲藏和消遣的一方天地,他一个人在这里度过了许多时光,直到……
直到什么?
恍惚之中,李信昀仿佛听见有人在叫自己,他回过头,便看见正对着苦橙树一楼的露台上,穿着一身宽松的白衬衫和卡其色的长裤坐在轮椅上的一名少年。那少年稍长的留到了肩膀的长发,乌黑的发衬出一张苍白如雪的面孔,冷得惊人,昳丽而精致的五官让人无法移开眼睛,仿佛是那种志怪小说里阴森却又无比诱人的鬼魅。
李信昀第一时间想到的是,这少女是否就是这鬼宅之中传说的女鬼——是的,他的五官实在是过于美丽,以至于李信昀第一眼将他当做了一名少女。
“你是谁?”坐在轮椅上的“少女”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他那典型的属于变声期的男性所特有的粗粝的、沙哑的声音并不动听,与他的外形甚至有一种强烈的割裂感,更呈现出一种诡异与艳丽所结合的矛盾感。
晒得人轻飘飘的、仿佛要化成水汽漂浮在空中的阳光,让李信昀意识到,眼前的人当然不是鬼,甚至不是一名少女。
李信昀知道最近这件“鬼屋”在打扫,似乎是有人要住进来,却没有想到这么快,想来,这少年便是这宅子的主人了。
“我、我就是,看看花。”李信昀说。
而少年仿佛蕴藏着经年不化的冰雪的双眸,看着李信昀的手,而李信昀顺着他的视线,看见了自己手上握着一只橙花,一直刚刚折下来的橙花。
这显得李信昀的“看看花”非常的敷衍——因为毫无疑问,李信昀看起来是一个被抓个正着、还试图狡辩的偷花贼。
少年并没有说话,他没有任何的表情,只是看着李信昀手中的那只花,李信昀几乎有些手脚无措了——或许是因为这少年昳丽的样貌令他过于慌乱,也或许是被主人家抓到自己偷花过于羞愧,他走上前仓促地伸出手,将花枝递给少年,想说一句“还给你”,然后因为过于慌张,结结巴巴地说成了:“送、送给你。”
少年盯着他的手和手上的花好一会儿,然后他伸出了手来,纤长的、苍白的手,接过了李信昀递来的花,放到眼前仔细地端详,他望向李信昀,微微笑了笑,他笑起来的时候苍白的面孔仿佛恢复了一些血色,和那米白的橙花映衬着,显得无比动人,如春风,如朝日,如轻云,如一切美丽而鲜活的自然意象,他仿佛是存到了缺失的灵魂,立刻从阴郁的鬼,变作了生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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