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知涯的眼中的恐惧一闪而逝,他摇了摇头,有点惊慌,也有点怀疑的说道:“应该不会这么严重吧?”
乐景沉声道:“不管如何,还是要提前做好准备比较好。我宁愿是我杞人忧天,也不愿意事后后悔。”
谢知涯陷入了若有所思,食指有一下没一下敲击着桌面,眸光变幻。
乐景抿了抿嘴唇,强忍满心焦虑,强迫自己耐心的等待下去。
终于,谢知涯抬起头,目光已经有了决断,“你说的对。的确我们要提早做打算。只是现在北伐军刚接管了北平,马上就要打东北了,我们行事也不能太高调。”
注意到儿子紧皱的眉心,他笑着宽慰儿子,“别担心,这些年我谢家一直有藏粮,就算灾荒之年,我们也能饱食无忧。”
谢知涯说的这话应该算是谦虚了。
谢家在全国各地都藏有粮食,加起来甚至足够谢家上下几百口人吃上几十年。
而谢家在北平的藏粮也足够全家人吃上十年。
乐景却不觉得高兴,相反,他油然而生一种窒息的恐惧。
世家肥,百姓穷。谢家饱食无忧,灾民在人吃人。这辈子他和他的家人似乎在吮吸着无数人的血肉而活。
百姓越穷,世家越富。
像谢家这种大地主大官僚阶级,恰恰会阻碍国家发展。因为他们为了维持世家的繁荣,会不断吞并土地,会不断压榨百姓,最终成为只会吞食的脑满肠肥的怪兽。同样的,因为土地兼并就足够赚钱了,所以世家往往不会进行科技创新,也不会轻易放弃既得利益。
所以中国古代每当一个王朝的土地兼并到了极点,天灾后,就会爆发农民起义。然后旧的世家倒下去,新的世家吮吸前辈们的血肉和民脂民膏继续发展壮大。
伟人在世时,以非同一般的魄力和能力开创了三千年未有之变局,可是当他去世后,世家的幽灵又复活了。他们一边对伟人极尽诋毁之能事,一边理直气壮质问泥腿子们:“你寒窗苦读十几年凭什么能抵得过我家几代人的积累?”是啊,所以泥腿子必须生生世世为泥腿子,子子孙孙都应该成为韭菜。
这辈子乐景注定要成为背叛阶级的那个人了。可是谢家不是那种邪恶的阶级敌人,是他温柔慈爱的亲人。这就更让人觉得痛苦了。
告别父亲,乐景走出大厅,凝视着古色古香的雕梁画栋和诗情画意的绿树流水,只觉无比刺眼。
他这算什么?出身即为原罪?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在一些人眼中,他大概是个狼心狗肺的不孝子吧。
他突然觉得很累。
这种感觉在上辈子就时常出现,重来一次,他还是没能摆脱这种发自内心的疲惫。
他大概真是老了。
可是他却不能老,时局如此,他只能勉力鼓起年轻人的热情和干劲往前冲。
……
第二天一大早,乐景让保镖提着装有二十万现金的箱子,找到了北平最大的粮商,开门见山说要买粮食。
粮食贩子名叫黄庆,今年已经五十多岁了,据说他祖籍东北,在东北有千亩良田,同时他在其他产粮大省也有田产。他也是造成土地兼并的罪魁祸首之一,每次天灾战乱,都是像他这样的粮商大发横财的好机会。
黄庆长的白白胖胖的,模样看起来就像壁画上的弥勒佛,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什么慈眉善目的大善人。
谢家大少爷的名头黄庆那是如雷贯耳,见到他来拜访他还有点惊讶,听到他要买粮,心里立刻活络开来了。
谢家是得到了什么风声?
北伐军上个月刚接管了北京,这是又要打东北了?也是,东北王刚被日本人炸死,少帅年轻不顶事,这是最好的时机了。
他要开多少钱?是不是要便宜一点给新政府示好?
做完这笔生意日后要是有个万一他会不会被清算?他是不是该去租界避避风头?
黄庆心中翻滚着种种计较,面上却不露分毫,反而热情问道:“不知道谢先生想要多少粮食?”
乐景说:“越多越好。你能找到的粮食我都要了。”
黄庆越发肯定这就是军粮,看来他没有猜错,他不动声色问道:“谢先生要那么多粮食做什么?”
乐景倒是没想藏着掖着,因为他接下来做的事根本藏不住。
他言简意赅回应,“赈灾。”
于是黄庆满脑子的阴谋算计就这样卡了壳,他瞪大了眼睛,有那么几秒找不到了舌头,“赈灾?哪里的灾?”
乐景哑着嗓子回答:“北方八省的旱灾。”
这下黄庆看着乐景的目光仿佛在看着一个怪物了。
他心里列了无数个盘算,谢听澜的回答不是其中任何一个。
“你知道有多少百姓受灾了吗?”在极度荒谬中,黄庆摇头笑了起来,难得有了一丝指点晚辈的心态,直言不违道:“你买再多粮食也救不了他们,反而肥了地方官。”
乐景知道他此时的行为在很多人眼中就是不折不扣的圣父,他也不可能拯救所有人。
他再次想起小学语文课本上曾经刊登了的那则寓言故事。
在暴雨过后的海滩上,成千上万小鱼搁浅,要不了多久它们就会被太阳晒死。
一个男人在海滩上散步,却看到一个男孩在捡起水洼里的小鱼,用力把它们扔回大海。
男人忍不住劝男孩:“孩子,这水洼里有成百上千的小鱼,你救不过来的。”
男孩头也不抬回答:“我知道。”
“嗯?那你为什么还在扔?谁在乎呢?”
“这条小鱼在乎。”男孩一边回答,一边拾起一条鱼扔进大海:“这条在乎,这条也在乎,还有这一条……”
海洋不在乎,沙滩不在乎,男人不在乎,但是小鱼在乎,所以男孩也在乎。
乐景也在乎。
在黄庆不以为然的笑容里,乐景站起来把钱箱重重放在桌子上,身体前倾打开锁,露出崭新的20万现钞,对上黄庆惊疑不定的目光,他说:“这里有20万现钞,算是定金,还请您能多给我筹备粮食。”
然后他直起身,眼周是青乌的黑眼圈,黝黑双眸如深渊,偏偏尽头却升起了光,他用疲惫的声音回答了黄庆之前的问题:“能救多少就救多少吧。”
第133章 民国之大导演(46)
这个秋天果然没有下雨。
北平晴空万里,万里无云,香山的枫叶绚烂似火,美景如画,吸引了不少人前去观赏,不少文人以此为灵感创造了许多新诗,一时传为佳话。
钱多度和几个同伴坐在半山腰的凉亭,凉亭的石桌上摆了七八盘点心,除了蛋黄糕龙须酥这种大路货,还有专门从法国空运过来的马卡龙。
马卡龙小巧可爱,五颜六色,一拿出来就虏获了在座某位小姐的心。
她拿了一枚粉红色的马卡龙,优雅的小咬了一口,然后皱了皱眉,“太甜了。”
钱多度就教他,“你要就着咖啡一起吃,咖啡的醇厚和马卡龙的甜绵糅合在一起,是一种极为奇妙的口感。”
这位小姐就依言又咬了一口马卡龙,紧接着抿了口英国咖啡,眉头轻轻松开了,她含笑点点头,有些崇拜的看着钱多度,“味道的确很奇妙,还是你有办法。”
钱多度也抿了口咖啡,矜持道:“我在法国游学的时候,法国人就是这样吃点心的,还别说,法国人就是比咱们中国人手巧,做出来的点心精致玲珑,摆出来装盘也赏心悦目。”
其他几人也纷纷点头称是。
天空浩大,秋风悠长清爽,红叶迎风招展,他们就着美景吃点心,别提多惬意了。
“哎,听说了吗?谢听澜撒钱似的到处买粮食,说要支援陕陇两地的饥荒。”
钱多度也听说了这件事,这件事在北平传的沸沸扬扬,很多人都在讨论这件事。此时见到朋友提起,他仿佛闲聊般随口问起,“陕陇两地的饥荒很严重吗?”
就有人说:“我家在陕省的地粮食都绝收了,之前埋下的良种都直接干成了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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