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尹护卫受伤时的惨况,搁下羹匙,越潜由衷道:“未必, 日后或许能康复。”
烤鸡刚端上食案,家宰又端来一份蒸鱼,一份羊肉,一盉美酒,十分丰盛。
家宰拿起陶盉, 为越潜酌上一杯酒,激动道:“越侍临危救主,真乃英勇无匹!公子要是有个好歹,我们这些下人都得治罪,越侍搭救公子,如同搭救我们的命啊!”
不只是奉承,也是出自真心感激,家宰甚至命令庖夫给越潜煮上一份羊肉。
牛羊肉也好,佐食的酱也罢,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吃上。百姓吃鱼,士人吃鸡,有身份的人才能食用牛羊肉。
越潜只是个侍从,明显僭越。
扫视跟前的食物,越潜若有所思。
当时根本没去想,如果公子灵遭遇不测,他们身为公子灵的仆人会被治罪,更不曾去想,救下公子灵,会有什么奖赏。
意识到有危险,动作先于脑子做出反应,一手攀住木柱,一手揽抱公子灵,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越潜瞥眼仍吊在脖子上的伤臂,药师刚为他换过药,布条整洁,已经不见血迹。
用左手执起一双竹箸,越潜试图夹块蒸鱼食用,他用不习惯左手,筷子拿不稳,女婢站在越潜身旁,一直等事做,见自己终于派上用场,连忙过来夹菜。
越潜大口吃喝,无论是羹汤,是美酒,是羊肉,是麦饭,吃饱喝足,然后睡觉。
每日做的不过是这样两件事,其他事也不方便做,唯有单只手臂能用,在康复前,像个残废。
热水灌进大浴盆,热汽腾升,越潜脱去所有衣物,跨坐在盆中,他的伤臂搭在盆沿,防止沾水。
身子惬意地后倾,在水汽氤氲中合闭双目。
不久,门外传来女婢的声音:“越侍,要加热水吗?”
寒冬里,浴盆里的热水凉得快,隔着门,越潜道:“过来。”
以往手臂没受伤,越潜会自己提热水进浴间,不劳女婢送进来。
女婢推开浴间门,提着一桶热水进来,她进来时,正好见到越潜背对着她,从盆中起身。
浴间燃有灯火,对方身影模糊,披着衣物,高大的身处于黑暗中,令人感到一股压迫感,女婢始终低着头。
哗啦啦,往盆中加水。
主院十分寂静,主人公子灵不在,他的侍女,护卫等人也都不在,此刻唯有这浴间的一男一女。
加好热水,女婢退出浴间,把门关上,她候在外头。
越潜继续泡澡,没意识到适才女婢对着他,心中惴惴不安。
盆中的热水没多久又凉了,越潜出盆擦身,他单臂穿上贴身的衣物,套上衬袍和外袍,而后才唤女婢进来,帮他绑衣带,系腰带。
由始至终,女婢始终低着头,人因为紧张,动作显得笨拙。
越潜留意到这名女婢的模样,鹅蛋脸,有颗泪痣,年龄约莫十五六岁。
她似乎唤做葛,曾听过其他仆人喊她名字,是负责侧屋杂务的女婢。
离开浴间,越潜返回侧屋,此时天早黑了,主院寂寥而漆黑。
相比冬日里大风呼啸的别第,越潜更喜欢南齐里的家,不过他不想带伤回家,以免常父为他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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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静的宫苑里,昭灵和国君一起喂食巨笼中的飞鸟,两名涓人捧着鸟粮跪在他们身侧,涓人待国君毕恭毕敬,待公子灵也是。
国君用长竹夹夹住一只虫子,递进笼中,数只鸟儿飞来夺食,其中一只抢得食物,一口吞下,国君缓缓道:“这么说来,救孩儿的正是那名越奴?”
“父王,正是他。”
昭灵手中也拿着竹夹,他用食物引诱笼中鸟,试图抚摸一只从竹笼里探出脑袋的鸟儿。
这只鸟儿有个羽冠,但不像凤鸟的羽冠那般炫目,也没有漂亮的长尾巴。
手刚要碰上羽冠,鸟儿警觉,丢下食物仓皇飞走,关在笼中多时,但它并不亲人。
涓人把鸟粮往上呈,国君再次夹住只虫儿,递进笼中,他面上神色不改。众多鸟儿涌来争食,一只凶悍的大鸟扑来,赶走其余鸟儿,从国君手中获得食物。
国君把长竹夹一掷,扔给涓人,像似没了兴致,涓人慌忙接住竹夹。涓人手拿竹夹,捧着鸟食,走至笼前,喂食笼中鸟。
“寡人记得……他人应该在作坊里头,何时成为孩儿的侍从?”国君稍作思索,显得漫不经心。
确实,对日理万机的国君而言,这本就是件不足挂齿的事。
眼疾手快,抓住一只落在竹夹上觅食的小鸟,昭灵轻轻抚摸它的脑袋,听着清脆的啾唧声,昭灵露出笑容,说道:“儿臣见他敦厚老实,颇有些勇力,便留他在身旁,充当侍从。算来,也有好些时日了。”
国君看向玩戏中的小儿子,见他笑得眉眼弯弯,沈吟:“那就,赐他不死吧。”
要是早先知道,儿子把蛇种余孽留在身边,国君会觉得碍眼,并且动杀心。如今看他有救主的功劳,那便算了。
放开手中的鸟儿,昭灵回过头来,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他救下儿臣一命,父王不赏他就算了,怎么还想杀他。”
国君悠悠道:“寡人饶他性命,便是最大的恩赐。”
两人一同往亭子走去,国君老了,腿脚不那么便利,昭灵搀住国君的一只手臂,很亲昵。昭灵不是太子,年纪也不大,不受国君猜忌,在国君面前,身份不是君臣,一直都是父子。
父子坐在亭上,身处冬日萧条的苑园。
“阿灵,寡人看在你姑母的情面,打算将渠家余下的人口流放剩县。”国君提起这一件事,如同在说天凉了般自然。
渠家在融国十分显赫,家主甚至娶了国君之妹,还担任莫敖一职。正因为家世显赫,母亲是国君之妹,父亲官任莫敖,渠威才胆大妄为,无法无天。
所谓余下的人口,也就是没参与渠威刺杀行动,无相关的人员。至于相关的人员,早已经是死罪。
昭灵言语顺和:“儿臣听从父王安排。”
几天前才遭遇到刺杀,逃过一劫,但他从未请求严惩主谋。
这孩子面软心慈,能宽恕人,这样的性情有好的一面,也有坏的一面。
国君拍了拍昭灵的肩膀,说道:“这些人在剩县要是不服管束,或者心有怨言,寡人必不饶恕。”
杀念起,即便是亲妹妹一家,国君也不会手软。
越潜在别第养伤四五日,药师也来了四五回,每次匆匆来,匆匆去。身为宫廷药师,有自己的职务在身,又要出城进城医治一名侍从,药师确实很忙碌。
伸出伤臂,看药师拆开布条,伤口的情况比前日好上许多,已经不淌血水,看得出来,再过些时日就能痊愈。
药师检查伤口,往上头洒药,自言自语:“奇也怪也,我从医三十年,医治上千人,从没见过这样好的皮肉。”
类似的话,药师上次过来换药也说过。
越潜清楚自己这是怎么回事,他体质异于常人,伤口总是好得很快。
给伤臂重新缠上布条,药师喟然:“这样也好,免得我天天两头跑,可累煞我了。”
越潜心知他辛劳,致谢:“药师辛苦了。”
药师摆了下手,继续忙手头的事,等他包好伤臂,才抬头道:“越侍有所不知啊,我每日过来给越侍换药,回去还得进宫谒见灵公子,将越侍的伤情转述。”
药师的话使越潜一怔。
“越侍这伤好得快,最多再过半月,手臂就能提物。我今日给越侍换药,得后天再过来了,唉,国君的宠姬求子心切,乱信巫言,也不知道服食什么东西,正在生病。”
药师背上药箱,无奈摇了摇头。
亲自将药师送出院门,越潜目送药师登上一辆马车,离开城郊。
从今日起,越潜的伤臂不用再吊在脖子上,它垂直放在身侧,就是不小心碰触到伤口,也不觉得很疼。
越潜试了试伤臂,已经能抬高,手也能抓握东西,就是还不能提动重物,也做不了细致的事,譬如系衣带,束发。
站在院外,望向远山,北风吹拂衣衫,越潜忽然有种孤寂感,觉得莫名,这种心境不知因为什么而产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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