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潜手中的竹简缓缓放开,面上平静得近似无情,即便是那双黑而深的眸子,也没有情感流露。
这个少年,给景仲延的第一印象是坚韧,是沈毅,此时景仲延忽然觉得,他身上那份从容,也许来自冷漠。他遭遇重大变故,历经磨难,恐怕心也是冷的。
深秋,辛夷树的叶子掉光了,仅留下光秃秃的枝丫,越潜怀抱十数卷帛书从藏室走出,走至院门口,那儿停靠着一辆华美的四驾马车。
熟悉的马车,即便不去看车厢里坐着人,越潜也知道是谁。
不曾将头抬起,越潜把帛书放进车厢,转过身,返回庭院。
他时常这样往返藏室与院门之间,搬运简牍,或者兜抱帛书,静默无声。
这些帛书就放在昭灵的马车上,就在脚边,他拿起一卷帛书,执在手上,目光却在越潜离去的背影,耳中听着穿过庭院石径时脚镣的声音。
适才,越潜靠近时,昭灵留意到他身上的衣服已经穿旧,由于干的是粗活,袖口和衣缘也都磨烂了,而且即将入冬,这身衣服显然无法过冬。
秋冬之际,天气骤冷,滴水成冰。
越潜如往常那般,将竹简搬上一辆来自官署的马车,马车上是名裹得严实的官吏,他往越潜身上一看,竟打起哆嗦。
天本就冷,看到奴人大半截手臂露在袖子外头,更觉得寒意逼人
需要的书卷已装上马车,官吏催促马夫快些回去,这种鬼天气,在室外多呆一会,怕是要冻僵。
因为天气反常,越潜今日很清闲,一个早上,藏室就过来一辆运书的马车。
外头寒气逼人,越潜回到旧库房,在里头并不能生火取暖,但比室外暖和些。
听到外头传来马车声,越潜辨认出车声在后院门口,而非前院,他往后院门一探,果然。
一名驼背老奴赶着一辆车过来,这人是守藏史的家奴。
他每次过来,都是给越潜送东西,送吃的,送衣物。
为避免引起前院来来往往的人注意,马车也总是停在后院。
老奴瞅见越潜,什么也没说,就从车厢里拿出一堆东西,塞给越潜。有一袋谷物,有鱼干腊肉,还有一大包衣服。
那一大包衣服里头,是一套冬衣,还有一件羊皮袄。
越潜以前从未问过守藏史,为何将他从作坊带出,为何冒着风险,将他收留。越潜看得出来,守藏史暗地里行事,不想被人察觉,平日里有意疏离,置身事外,所以守藏史不说,他也不问。
手抚过暖和厚实的羊袄,羊袄新且柔软,敛眸低头,越潜问:“我与守藏史从来不相识,为什么帮我?”
食物吃完之前,肯定会来送食物,天冷送秋衣,昨夜降温,今儿就送来羊袄。
驼背老奴已经准备回去,从来不做停留,他回道:“不是守藏史派老奴过来。”
“那是谁?”越潜心中一震,脑中倏地闪过一个身影,见老奴要走,他一把扣住车辕。
驼背老奴见他抓住不放,只得如实告知:“公子灵。”
守藏史有嘱咐,如果越潜没问,就不必说,如果越潜问起,就如实告诉他。
越潜抓车辕的手终于放开,马车匆匆离去,消失在眼前。
第21章
冬雪霏霏, 昨夜的一场雪,使四周万物都装点上一层雪白,白色的屋檐, 白色的地面,白色的树丫。
一辆豪华马车缓缓行驶在积雪的路面上,马车后头跟随着数名随从。道上的行人匆匆避让, 远远驻足观望,不知是哪位王公贵族, 在这下雪天里,是要往哪儿去。
瞥眼窗外慌乱躲避的路人, 昭瑞眉飞色舞,对同乘的昭灵滔滔不绝:“八弟,五兄设宴请你, 还怕你不肯去。我对五兄说那得看是什么人邀他, 我要邀他肯定到。”
昭灵回道:“你们邀我,我当然要去。”
天冷风寒, 他把手揣进貂裘里, 继续道:“再说明春,五兄就要前往封地, 以后不能经常见到。”
昭瑞本来喜不自胜,听到这话笑意顿时消失,甚至还有点惆怅, 他望着车前方熟悉的道路屋舍,依依不舍,喃喃自语:“唉,我往后也得离开这热闹的都城,去往封地, 也不知道是哪个穷地方。”
他是国君的庶子,又不得宠,多半是赏赐他一块又穷又小的地方。
“真羡慕八弟,将来封给八弟的采邑,肯定是一座大城,食户少说也得有五六万。”昭瑞张开五爪,说得绘声绘色。
他虽然粗愚,但很清楚同是国君之子,但昭灵的身份和他们不同。
昭灵淡然道:“日后的事,谁知道呢。”
车轮碾过雪地,留下两条长长的车辙,马车缓缓前行,途径一段难行路段,那段路积雪融化,泥土湿软,真是泥泞不堪。
昭瑞在车上催促御夫快点儿,他赶着赴约,昭灵往车窗外看去,见前方便是藏室。
藏室的院门外,还有三四个奴人,他们正在铲雪,越潜在其中。
之所以一眼认出越潜,除去他个头高外,还有他身上穿着一件羊皮袄。
越潜显然待在屋外有些时候,头发上,肩膀上都落了一层薄薄的雪,听到路上传来车马声,他放下手中木铲,抬目望去。
雪花匝周飘舞,他卓立其中,面轮廓线条英毅,眉目深邃,身形笔直如劲松般。
昭灵的心似被什么东西触动,他心绪从窗外收回,坐正身子,目视车前方,认真听身侧的昭瑞絮叨。
马车驶离藏室,一直向前,出了南城门,来到城郊一处宅第,这里,便是五公子昭顷的别馆——也就是别墅。
居住于王宫,规矩太多,方方面面受约束,一些有财力的公子,会在宫外营建宅第。
“七弟,八弟,你们可算来啦,快进来!”昭顷候在门口,连忙迎上来,他待昭灵异常殷勤。
都在王宫里长大,围绕着权力中心,即便再愚笨如昭瑞,也知道要拉近与太子、昭灵的关系,因为他们是国君最亲近的人。
虽说是兄弟,身份始终有别。
昭顷为宴请昭灵做足准备,美味佳肴自不必说,美人也给安排上,还有跳越舞的越人,吹芋弹筑的门客,就为讨尊客欢心。
本该主尽宾欢,然而昭顷暗地里观察,发现八弟对身段妖娆的舞姬毫无兴趣,对贴身侍酒的美人也无动于衷,倒像似,那帮光着上身,打着赤脚跳越人舞的男子,他还肯多看两眼,有几分兴致。
怪哉。
昭顷敬上一杯酒,热情道:“八弟,觉得五兄这宅子怎样?”
来时没仔细看,此时将室内环视一番,觉得相当一般,昭灵说:“还不错。”
昭顷连忙道:“五兄走后,这里也没人住了,八弟要还喜欢,五兄想将宅子赠予八弟。”
前往封地,远离权力中心,为了过得安稳,宫中可得有人罩着才行。昭顷特意宴请昭灵,就是想拉拢关系。
还没等昭灵回答,昭顷已经站起身,指着一众吹芋跳舞侍酒的倡优门客,慷慨道:“不说宅院带不走,就连这些人也不便带走,八弟要是不嫌弃,就都收下吧。”
宅院确实搬运不了,倡优门客哪会带不走,昭灵心里自然懂得,昭顷这么做是为什么。
昭灵呷口酒,悠悠道:“五兄,我样样不缺,何不留予七兄。”
他确实样样不缺,想要什么跟父兄说一声便是,哪需要其他人赠予。再说宅第也好,倡优也罢,他也不大感兴趣。
这话听得昭瑞猛地一抬头,面上难掩激动之情。
昭顷叹了声气,往席位上一坐,还真去问身旁的昭瑞。
昭瑞早就眼馋不已,可谓喜出望外。
黄昏,昭灵辞别昭顷,返回王宫,昭瑞仍旧与他同乘。
回程的昭瑞满面春风,喜不自胜,一路说得不停,昭灵望着后窗渐行渐远的郊野林道,心中似有所思。
“八弟,八弟。”
“什么事?”
昭瑞摸了下头,憨憨笑着:“还不知道要怎么感谢八弟咧。”
“那件事吗。”
昭灵反应过来,他说:“五兄平日里和你最要好,就算我不提,他在城外的别第也是留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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