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过魏则灵家门口,他捧着比脸还大的不锈钢饭盆,吭哧吭哧努力干饭。
沈顾北瞄了眼,饭盆底层是红薯焖饭,上面铺满红烧肉,香气四溢。
“你怎么才回来?”魏则灵瞧见他,咧开嘴笑出一口白牙,摆摆手招呼,“我爸炖了一大锅肉,让你来我家吃饭。”
“不用,我妈应该留了饭。”沈顾北脚步没有片刻停留,径直向自家走去。
“哎,那我分两块肉给你。”他挑挑拣拣选出两块肥瘦相间的肉,刚用筷子夹起来,沈顾北早就没影了。
魏则灵瞅瞅他,又低头瞅瞅红烧肉,抄起筷子继续狼吞虎咽。
沈顾北回到家中,推开吱吱呀呀的破木板门,屋里安安静静,母亲方婉还没有回来。
他父亲早年遇难,方婉天生体弱,为了撑起整个家,只能每天起早贪黑做零工。沈顾北那时不懂事,只觉得方婉平常太过忙碌,对自己漠不关心。
直到她多次吐血被送到医院,诊断出肺癌晚期,沈顾北才意识到,自己才是真正冷血的那个。
幸好,1999年的方婉病情还没有恶化。她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跟确诊后的凌乱狼藉天壤之别。
沈顾北放下书包,熟门熟路来到厨房。揭开锅盖,笼屉上躺着两个馒头和一盘炒青菜。
饭菜已经放了一整天,看上去没什么胃口,吃起来更倒胃口。
年少时期,沈顾北对方婉抱怨最多的,就是她糟糕的厨艺。蒸馒头时碱没有洒匀,偶尔吃到一口碱,满嘴苦味。炒青菜没有盐只有醋,酸得要命。
“好难吃啊。”沈顾北慢条斯理吃完馒头和青菜,眼眶竟然些许湿润。
亲妈的味道,可真够难吃的。他年少时曾经总想逃避,故意不吃方婉准备的饭菜。哪能想到,折磨结束的那么突兀。
吃过晚饭,沈顾北洗干净碗筷,拎起书包走进自己屋子。
房间构造特别简单,家具只有木板床和书桌,空间狭小到连转身都困难。
空气中有股霉味,四面墙壁潮湿发黄。沈顾北隔着窗看向外面,认出后面是大伯家的三层楼房。也不知存心还是故意,把阳光挡得彻彻底底。
沈顾北拉上碎花窗帘,见桌上有个缺了角的镜子。他拿起来,终于看清楚17岁的自己。
呃…
弱鸡非主流?
过长的头发挡住眼睛和鼻子,嘴角布满青青紫紫的伤痕。领口大敞,瘦削的锁骨深深凹陷。身上几乎没有肉,皮肤覆盖着根根分明的骨骼,虚弱到病态。
少年没有青春期的鲜活,只剩下怨天尤人的颓丧。
小小年纪,丧个什么劲啊?沈顾北面对镜子默默嫌弃几秒,翻箱倒柜找出剪刀,动手修剪头发。
他下手利落,咔嚓两下把刘海剪到眉毛上方,露出饱满的前庭和明亮的眼睛。
反过手准备修剪后面头发,屋外传来噩梦般的声音。他手抖了下,差点给脖子捅一刀。
沈顾北放下剪刀,仔细分辨,听见婶婶的絮絮叨叨跟几个婆娘嘴碎。
“…我弟死的早啊,留下俩白眼狼。天天吃我的住我的,也没个还钱的意思。”婶婶语气愈发刻薄,“方婉那寡妇命里克夫,晦气,我弟出事八成是她害的。”
沈顾北拳头攥紧,舌尖缓缓舔过犬牙,眼神阴冷。
八年前,他父亲打工时意外遇难。大伯跟包工头理论,拿到两千块钱的赔偿款,美滋滋的盖了新房,把旧房子让给弟媳。
九十年代初,大伯家的房子是村里最气派的。他拿剩下的钱做小生意,成为全村第一个万元户。
有年寒冬,沈顾北发高烧,连续几天都没退。方婉没钱去医院,逼不得已向大伯借钱。结果婶婶从此记恨,隔三差五上门催债,还清本金还要偿还利息。
方婉拿不出来那么多,婶婶逢人便说他们母子白眼狼,多么不识好歹。
“反正啊,我就盼着谁给寡妇介绍个老头,让她带着小白眼狼搬走,把我家房子让出来,彩礼多多少少给点就行。”婶婶把话题扯到沈顾北身上,开始数落他没出息成绩差,比不上自家儿子。
婶婶兴许知道沈顾北在家,故意朝着窗户说,嗓门贼大。
沈顾北只是静静听,没打算出去反驳。
打嘴炮有什么意思?他总会让风水轮流转。
——往死里转。
婶婶越说越起劲,把陈年旧账全部抖出来,第一万八千遍重复‘当初小寡妇嫁过来,我就不同意…’。
话刚起个头,远处突然响起一句‘嫂子’。
细声细气,语调温吞。
婶婶见方婉回来,翻了个白眼快步离开,脑门上仿佛刻着晦气两个字。
方婉遭受的白眼太多,早已经麻木。她放下背篓,用力捶捶肩膀,身体瘦得比纸片还薄。
缓两分钟,她擦擦汗水,费劲的扯出一丝笑容,转身迈过门槛。
家里比平常安静,桌子上没有脏碗筷。
方婉以为儿子没回来,低头就看到沈顾北的灰布书包。
“北北。”方婉叫他总是小名,语气温温柔柔,听起来像‘贝贝’。
“嗯。”沈顾北应声。
“你饭吃了吗?”
“吃过了。”
“那就好。”方婉担心他又闹脾气,不肯吃自己做得饭,“等过两天赶集,妈妈给你割两斤肉,补补身体。”
“不用。”沈顾北拒绝,亲妈做得荤菜不比素菜好吃。
“……你今天怎么了?”方婉察觉到儿子不太对劲,连忙进入他房间。
沈顾北正对着镜子折腾头发,都怪刚才婶婶一嗓子,害得他把后面头发剪得太短。
“啊!”方婉见到他的新造型,吓得尖叫。
“……”沈顾北那拿剪刀的手再次抖了下,差点又捅到脖子。
“你怎么剪头发啦?”方婉诧异的问。
她之前好说歹说,沈顾北都不愿意剪掉拖把一样的头,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啦?
“挡眼睛,写作业不方便。”
“就因为这个?”方婉难以置信。
不过儿子剪短发,看着清清爽爽,让她原本阴霾的心情明媚许多。
“瞧瞧你,怎么剪得乱糟糟啊?妈明天带你去镇上的理发店。”她停顿几秒,又改口,“明天不行,魏叔叔要帮咱家收玉米,得等后天。”
魏叔叔是指魏则灵的父亲魏延年,父亲过世后,他们父子经常帮方婉做农活。
“这样就好,过两天头发长出来就不乱了。”镇上的理发店不便宜,沈顾北清楚家里条件,现在能省则省,尽量多留点钱给妈妈看病。
想起方婉的病,他放下剪刀,旁敲侧击询问方婉身体情况。
方婉很久没跟儿子好好说过话,当然有问必答,言语间还劝导他好好学习。
“只要你考上大学,妈妈就算砸锅卖铁…咳、咳!”话还没说完,她突然干咳两声。
“慢点。”沈顾北连忙拍拍她的背,问妈妈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我身体好着呢,你别操心我。”
“好。”沈顾北嘴上答应,心中挺清楚,方婉现在已经有生病的迹象了。
医生说过,她本来只是普通肺炎,因为怕花钱不肯医治,才越拖越严重。
目前最要紧的事,必须尽快赚钱给母亲治病。
沈顾北心里有了主意,表面乖得不像话,为妈妈又捏肩又捶背,弥补前生未尽的孝道。
方婉过世的时候才39岁,身体枯瘦得像个古稀老人。
她明明那么美丽,性格温柔又坚韧,善待身边每个人。
命运对待她过于苛刻,从出生到死亡,没享受过一天清福。
“北北,你要是遇到啥事儿,一定跟妈说。”方婉按住沈顾北的手,担忧的问他,“学校里又有人欺负你吗?”
儿子遭受校园霸凌,其实方婉都知道,为此甚至找过校长。
镇上的高中,老师基本都是镇子里的人,跟学生和家长抬头不见低头见,都不愿意伤和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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