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廷生存纪事(110)
泪水从紧闭的眼睫中流下,滚烫炙热,落入废墟血泊里。
“我怕的是你痛。”
你的仇恨整个天下都承担不起。
这因果恩怨根本没有终时。
“夏青!”楼观雪睁开眼,眸中血色浓郁,声音冰冷至极,一字一字喊出他的名字。
阿难剑落地的瞬间。
声音清脆,带起了前世所有纠缠羁绊。
楼观雪大脑一阵刺痛,当初六岁被困在浮屠塔内,他就听到过这道声音。
平息所有血腥暴虐,成为他光怪陆离的世界里安息之所。
原来,是他放下剑的声音。
阿难剑现在只是剑魂,落地便散于空中。星星点点的蓝光笼罩在夏青周围,天下第一剑承于天地,在他身上出现细碎温柔的光晕来,山河日月的星辉交映,夏青的眼睫被泪水沾湿,手指轻轻摩挲着他的眼,他想要笑,可是实在是太难过了,唇角一牵动就让他五脏六腑生疼。
珠玑被剑意折磨,痛不欲生,她撕心裂肺怒吼:“夏青!你疯了!你在干什么!”
他在干什么。
破了太上忘情第三式,他与阿难剑早就彼此相融。
夏青眼中都是泪水,却一下子笑了出来。
神的恨太沉重了啊……
血洗苍生也不能平息。
他不想因果再次轮回,也不想他痛。
系在腕上的红绳断裂,舍利子滚落地上。
夏青的身体不断变虚,变透明。风起云涌。阿难剑的清辉浩瀚,渗入他灵魂深处,剑光漫过天地,那横于皇城上方的万千黑障这一刻像是饥饿百年终于找到发泄口,汹涌澎湃、化成恶龙,一条条汇入夏青体内。
“滚!”
楼观雪眼眸赤红,伸出手想要扯断那些黑障,可是他手指穿过的只有虚无。
在珠玑被两种毁天灭地的力量相继折磨,活生生再一次体会了生前粉身碎骨的感觉,发出尖叫。
只是夏青这一刻耳边什么都听不见,他神魂在变轻,在消散,散为光尘,散为粒子,就像当初他在墙头安慰楼观雪所说的,人死后会归于天地,归于黄土,所以不必遗憾。
可他望着楼观雪猩红迷茫逐渐浮上雾气的眼,却一句苍白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
那条缥碧色发带也消散于废墟,由婴儿的脐带制成,最初和最后的羁绊毁灭。
他终究要成神。
阿难剑魂和神的怨恨用他身体为战场,撕咬纠缠,此消彼长,互相吞噬。
按理说他应该很痛,可夏青像是感觉不到。他能感觉到自己意识在消散。
魂飞魄散前夕,他恍惚了片刻想起了很多事。深海之底的第一眼,荒冢之上的万千灵薇花。摘星楼内春雷乍动,还有那个炊烟袅袅的山村午后,残阳如血,梳妆镜前,转身一个桂花油味的吻。牵一发而动全身。
夏青眼中还蕴着泪,却像是自言自语,轻轻说:“楼观雪,你从来都不是我的万劫不复。”
“你是我看不破的自我,是我的道心所向。”
是我。
苦海心甘情愿自招的业孽。
*
“卫念笙!”
卫念笙往下坠的时候,哭都来不及哭,心里只有恐惧。那些鲛人恨她,虽然不知道他们恨她什么,可是她知道她落入鲛群,一定会被他们撕咬成碎片,她哽咽着大喊:“顾修远,救我!”
只是她的顾郎根本不在陵光。
她只有一个一点都不靠谱的哥哥。
薛扶光抬眸,刚打算出手救下那个人类贵族少女。
谁料忽然天地轰隆一声下起倾盆大雨来,浩浩荡荡,像是要洗刷一切罪孽因果。
每个人鲛人都像是被雨水烫伤,皮肤泛出一缕又一缕的白烟来。
他们已经没了理智,眼睛充血,嘶吼着,盯着从墙头落下的少女,所有恨似乎都要发泄到她身上!
可他们还没行动,忽然闻到了一股奇怪的香,冷冽深冷,带着大海荒芜的潮湿。
“薛姐姐,你看!”灵犀一下子瞪大眼,呆呆地往前看。
只见空气中,浮起无数白色的粒子,细不可见,但汇聚在一起时,却如道道流光。它们白茫茫覆盖旷野,把墙上墙下两个世界的界限模糊,在黑天大雨中凝聚、化形,成了一朵朵冰蓝的灵薇花。那些死于十六洲,不得安息的鲛人魂魄,在神苏醒的一刻,重新落得了归宿。
“灵薇……”薛扶光喃喃。
天地寂静。
卫流光趴在墙垛上愣住了。卫念笙摔在地上,红着眼眶也忘了说话。可看着这一切,鲛人们突然痛苦地呜咽一声,匍匐在地,绝望哀伤地痛哭起来。
哭声传遍旷野。
百年恩怨,只剩大雨茫茫。
第65章 鲛人化妖
风烟散尽, 夏青的魂魄消于指间。
楼观雪跪坐血泊中,墨发披散,眼眸看着前方。
仇恨所化的黑障被阿难剑魂吞噬, 现在只剩漫天记忆,血气沉沉将他笼罩。白茫茫一片大雨落下来, 打湿他苍白的脸。他身边是尸山血海,是鲜血染就的伏妖大阵。天呼地啸, 雷鸣作响, 大地尽头传来鲛人崩溃的哭嚎。
可这一刻楼观雪耳边什么声音都没有, 空寂荒芜,像身处大海的最深处。
很久, 他听到自己问道。
“夏青,你是在干什么呢。”
那颗青色的舍利子珠滚到身前。
楼观雪睫毛上沾了血, 唇角几不可见地勾起, 手指颤抖地捡起了它,饶有趣味地说。
“你以为这样我就会放了他们吗。”
他的声音轻如飞雪, 满是讥讽和嘲弄。
“你想一个人承担我的恨?”
可他语气颤抖得厉害,情绪溃不成军。说完这句, 只有让人窒息的沉默。
黑色玄袍的少年帝王缓慢抬起头, 眼眸中的血色杀戮褪去, 显露出一种极深的茫然。就像当初他五岁的那个夜晚, 面对瑶珂哭喊出的一声又一声“对不起”,伤痕累累站在原地,却张嘴说不出话。他那时还小, 太无助也太无措了。没想到, 兜兜转转, 时隔多年居然又体会到了这样的心情。
他感觉自己现在像是分裂成了两个人。
一个无悲无喜冷漠麻木地看着这一切, 一个茫然四望不知所措。
他的眼睛本来是极致的黑,如今被血浸染,眼白红得鲜明,交染出一种触目惊心的诡艳来。
“……我的恨?”
楼观雪极轻极缓地笑了下,俯身,黑发尽落废墟,从发尾开始寸寸变白。
他的视线早就变成一片血色,看不清晰,只能用冰凉的手指一点一点在地上摸索。
夏青什么都没留下,他本来就是降临这个世上的魂魄。
唯一与尘世的羁绊是他强行给他系上的红绳,如今红绳也断了。
楼观雪的手指被尖锐的石块划到,破开一道很深的伤痕,可他恍若未察觉,终于如愿以偿在地上重新捡起了那条红绳。
“你知道我恨的是什么吗?”
他鲜血淋漓的手握紧红绳,好像是在和夏青对话,嗓音沙哑淡漠,冷静到诡异。
“我之前恨过很多人。”
“我恨瑶珂,恨她把我的出生当成算计,让我所有的努力和挣扎都像笑话一场。”
“我恨神,恨祂连我活下去的权利都要剥夺,使我日日夜夜心惊胆战不得入眠。”
“我恨燕兰渝,恨她带给我的所有屈辱折磨。”
“恨鲛族,恨他们一族造的孽凭什么我来背负。”
楼观雪说到最后,眼睛已经血红,唇齿颤抖,轻轻地笑起来。
“所以夏青,你真的觉得我得到这个答案,是庆幸的吗?”
“我该庆幸什么呢?”
他低着头,低笑一声。
“——庆幸我这十五年的人生,荒唐到可笑?!”
楼观雪的头发已经全部变白,银白色,清冷不染纤尘,雾雨茫茫渡上一层微光。
他看着自己的手,眼眸猩红如血:“多讽刺啊。我寻了半辈子的答案啊,就像个笑话,恨的尽头居然是更深的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