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泪 上(141)
万历十九年的元日春节一直到上元节,孟旷得以在家中陪伴妹妹,她又一次回了舅舅家,奈何与舅舅的矛盾,这些年始终也不曾解决,反倒成了他们之间永远解不开的疙瘩。但孟旷这些年沉稳了许多,面对亲人的唠叨她大多时候都维持着沉默,也不会忍不住怒意一下就爆发。舅舅对她性格的变化也看在眼里,对她也多了许多的体量。
算算时间,姊妹俩相依为命已经有整整八年了,当年那个只到孟旷胸腹间的十岁女孩儿,如今已然长成了十八岁的大姑娘了。孟暧虽然身子骨弱,但身高却也不矮,长到了孟旷下巴的位置。
这两年孟旷也开始烦心起妹妹的婚事,当然她并不像舅舅、舅娘那般动不动就要催促,可她也担忧妹妹蹉跎下去,会耽误一辈子。妹妹与她不同,这丫头会说话,嘴甜讨人喜爱,聪明伶俐,总能轻易绕开催婚的话题,让舅舅舅娘服服帖帖地不再提。对于自己,她则没了那么多的花样,就只有一句话——“大仇未报,何以为家”。孟旷明白她是想留在自己身边,帮衬着自己。她若嫁去了夫家,能为孟家出力的机会就很有限了,她苦命的姐姐也成了孤家寡人,无人照料,自小就粘姐姐的孟暧如何能放心得下。
孟旷能理解丫头的顾虑,因而也不会催她,无奈之下,她越发焦急地想要查清父兄之死,好从根源上解除她们姊妹的困境。可这么多年过去了,线索已断,她寻寻觅觅,终究是徒劳无功。而二哥那里也毫无进展,他的来信之中始终未提及父兄之事,更多的只是报个平安。
孟旷有时会想,二哥是不是已经放弃了呢?他到底在外面做什么?为什么这么多年了还不回来?若是查不明白,那就回来罢,哪怕做不回孟旷,他们好歹也是一家人,也能团聚。每每起了这个念头她就会狠狠制止自己,她不允许自己怀疑二哥的决心,这种猜忌实在是太让她难过揪心了,她宁愿想都不要去想。
行百里者半九十,这句话成了她铭刻在案头的座右铭,时刻告诫着她要坚定信念,咬紧牙关,有始有终。
万历十九年正月,缅甸进犯云南,孟旷作为巡堪所锦衣卫,虽然没有前往前线,但在后方也负责了情报组织工作。
四月,南京礼部主事汤显祖上疏弹劾首辅申时行柔而多欲,任用私人,靡然坏政。皇帝得疏,说汤显祖以陪都为闲职,没有权,不遂己志,所以假借国事攻击内阁首辅。遂怒而将其贬为徐闻县典史。
六月,南直隶苏松两府发大水,淹死数万人。同年七月十七,苏、松、常三府以及浙江的宁波、绍兴二府濒海地区又发生大风雨,海溢,伤害庄稼,淹死人畜不计其数。巡堪所负责了救灾物资的调运分派与监督任务,并且前往最危险的大水重灾区,勘察适合的疏通阻堵地点。这一年的夏季,孟旷的记忆是湿漉漉的,两个月的时间,她几乎每天都泡在水里,身上的衣服就没有干过,差一点得了风湿病,幸亏回家后妹妹每日给她针灸、服药祛湿热敷,才算祛除了湿气。
七月,福建按察佥事李琯上疏劾论申时行十罪,内阁大臣许国说法司劾阁臣无先例。皇帝令选由部、科议处,最终李绾被革职为民。同月,阁臣许国上疏严禁小臣攻击大臣,皇帝深以为然,告诫六部、都察院再有肆行诬蔑大臣者将重治不贷。
秋,泗州大水,淹公署三尺,溺死居民无数,且浸及祖陵。灾情不断,朝臣议论纷纷,迫于无奈,皇帝派工科给事中张贞观往泗州勘视水势。
冬,延绥明兵攻杀河套部长明安,挑起衅端。辽东总兵官李成梁以欺罔罪,解任,在镇二十余年。建州女真努尔哈赤收服长白山三部中之鸭绿江路,朝廷命升努尔哈赤为都督。
乱事纷纷的万历十九年里,孟旷在忙于巡堪所任务之余,生活中的一些事也给她留下了特殊记忆。这些记忆是关于一个女孩的——罗洵的养女班如华。
自从于京郊第一次见面之后,孟旷与班如华偶尔能在巡堪所外碰面。大多时候她都是来给郭大友送饭的,也不进去,送到门阍便走。每回碰面,她们也只是点头打招呼,并不多言。这样的情况持续到了万历十九年,自二月至五月,约有三个月的时间,孟旷就没有再见过班如华。她忙于出任务,适应巡堪所的新环境。但孟旷没有淡忘这个女孩,因为郭大友时常在她面前提起她。孟旷总觉得不大对劲,郭大友像是在探她口风,似是要说合她与班如华。她不敢确认,但更不能让郭大友误会自己的意思。自己乃是女子,这辈子都无法娶亲,决计是不能和班如华有结果的。所以每每郭大友提起班如华,她都尽量表现得态度冷淡,她相信以郭大友之智慧,肯定已经看出自己的意思了。
六月初,她出任务往南直隶前夕,郭大友已然很少在她面前去提班如华了。但就在她接到命令,准备赶赴苏松两府时,郭大友却替班如华送来了一封信,班如华约她至银锭桥会面,有话要亲口与她说。
孟旷感到尴尬与无措,也有一种无法言说的负罪感。她无意伤害这个女孩,当初她们在慈悲庵第一次见面时,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如若郭大友没有选择那一天约孟旷在慈悲庵见面,她也就没有机会认识这个姑娘了。郭大友难道是故意的?难道他从一开始就有撮合自己与班如华的意思吗?孟旷心中不禁产生了怀疑。
该来的还是要来,既然班如华有约,孟旷自然负责任地应承下来,她也觉得有必要将话说清楚。
银锭桥是联结什刹海前海与后海的水道之上的一座形似银锭的石桥,站在桥上能遥望西山的风景,故素来有着“银锭观山”之景称。这里是内城之中唯一对一般老百姓开放的赏玩之地,湖面敞阔,风景宜人,四季游人如织,十分热闹。
孟旷这一日不曾当值,故着便装相往。她没有佩戴阿修罗面具,一如初见之时,她用白布遮面,以免惊吓到人家小姑娘。孟旷比约定的时间要早来,可班如华却比她来得还要早。她一袭玫红的夏衫薄裙,远远的目光就凝在孟旷身上,一直注视着她走到自己面前。白皙的面庞上,浮现出红晕。可眸光之中,却含着怅惘与忧伤。
孟旷一揖,她也福身回礼,仿佛初见时的一切。孟旷打了个抱歉的手势,也不知道班如华能不能看得明白。她随即从腰包中取出了一封信,递给班如华。这封信是她昨日晚间提前写好的,她想说的话,想做的解释,都写在了其中。其中内容也无甚新意,简单介绍了一下她家里的情况,她告诉班如华,孟家有血海深仇,自己还在调查父兄之死,无意成家。还说她是个血煞孤星,与她成婚不会有任何好事,她盼望班如华能早日寻到如意郎君,不要执着于她。
班如华接过她的信,缓缓地一字一字读完。抬起头时,眼眶已红。她清了清嗓子,才说道:
“我爹要送我去杭州了,我想学刺绣,要去杭州拜师学艺。”
孟旷有些意外,她没想到班如华会告诉她这样一件事,这个女孩……也许并非她所想的那样,是个容易为情所困的姑娘。她有她自己的人生追求,这让孟旷不禁松了一口气,也佩服起她的选择。
班如华垂首片刻,再抬头时面上显出坚定不移的神色:“孟旷,我今日必须告诉你,我确实中意于你。既然你无意成婚,我便等你,等你何时有意了再说。”
这……这可如何是好……孟旷不禁急到挠头,打着手势努力表达,让班如华不要钻这个牛角尖。可她却一下抓住孟旷的手,制止她继续打手势,随即又害羞地将手收回去,两相紧握,低声道:
“你不必急着说服我。我爹、郭二叔其实都和你一样,劝我不要执着于此事。但我就是控制不了我自己的心嘛。我去了杭州,会专心学刺绣,如果……如果以后你有了意中人,但不是我的话,没关系的,请你书信一封,夹一片梧桐叶与我,我便知晓。也许是我先不喜欢你了也说不定呢,你可别得意。”她抿着唇,笑道。
孟旷知道梧桐叶的含义,源自一首不知来处的诗句:梧桐树边梧桐树,不开花果不犯红。爱莫并非连理根,你我开花个不同。她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无措地站在她身前,眉目间流露出怜惜与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