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天(85)

　　“书逸。”绍吴鼻子发酸。
　　“还有另一件事，”杨书逸一字一句地说，“我告诉他，我要和邹鑫离婚了，以后我不会有孩子，不会有妻子，我要向婆婆撒谎直到她去世，还要……和一个男人在一起。以后每一年，他和小娟阿姨的忌日，我会想着他们……但我要给你过生日。”
　　杨书逸抬起头凝视着绍吴的眼睛，目光如箭：“绍吴，明天我就和她离婚，你还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这个冲击太大，以至于一时间，绍吴竟然不知该作何反应。自2007年他喜欢上他，至今已经九年，无数次他幻想他接受他，无数次他幻想自己忘掉他，九年了。所以当这一刻真的来临时，绍吴竟然大脑一片空白。
　　杨书逸说：“没关系，你可以慢慢想。”
　　两人下山，绍吴跟在杨书逸身后，脑海中翻滚着无数情绪和念头，昨天晚上当杨书逸睡在距他咫尺之遥的床上，他甚至想过，如果这辈子就这样了呢？杨书逸能为他挡住飞来的石块，却不能与他长相厮守，这也算可共苦不可同甘的情义了吧？正如他一次次在艰难时刻奔向杨书逸的身旁。但杨书逸不愿与他长相厮守，或许不能，或许不愿，没关系，他们会像两颗奇怪的磁石，在人群中，暗暗怀着某种感应。
　　如果这辈子就这样了，他想他也可以接受。他们都好好活着，即便有很多不甘，很多遗憾，即便真如邹鑫所说像蚂蚁一样——
　　他们走在岷江边，江水是深邃的蓝色，水面宽阔，奔流不息，涛声在山谷中回荡。
　　杨书逸为他挡了石块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接受了，不是所有人的人生都能顺遂地付出爱、得到爱，所以即便他们的生命真的像蚂蚁一样——
　　“绍吴，”杨书逸忽然停下脚步，“这是映秀小学吗？”
　　是了。在岷江边，映秀小学崭新的教学楼中传出孩子的喧闹声。教学楼外墙上，白色、橙色、粉色交相辉映，被远处青山一衬，更显得色泽鲜艳而明亮。
　　汶川地震中，映秀小学近四分之三的师生遇难。
　　新建起的映秀小学教学楼上，铸有七个大字：
　　所有生命都精彩
　　绍吴看见汩汩的泪水从杨书逸眼中落下来，汶川地震后，他只见杨书逸哭过两次，一次是为杨龙和小娟立衣冠冢那天，杨龙的朋友塞给杨书逸三万块钱，告诉他，你爸在天上，也想看着你读大学。一次是婚礼前那天晚上杨书逸喝醉了酒，对他说，爱。
　　他从未见过他如此痛苦，简直是嚎啕，他伏在岷江畔厚重的石墩上，两片肩胛骨耸立着，随着他的哭声不断抽.动、起伏。从低声呜咽到放声大哭，似乎有一个被囚禁许久的灵魂，终于发出喑哑的叫喊。
　　就算活得像只蚂蚁又怎么样，就算此生抱憾又怎么样，就算他的生命被地震捶打成面目全非又怎么样——他也是地震幸存者中的一个，有人截肢，有人瘫痪，有人失去至亲，当幸存者被一遍遍歌颂之后，旁观者不知道，他们如何面对接下来的生活。
　　而绍吴知道，他们接下来的生活，是终其一生，都在与那抹除不去的地狱的场景对抗。在生命的背面走过一遭，就再也回不到生命的正面。你傻不傻，你忍耐，你牺牲，你对自己使用暴力，你伤害真心爱你的人，你差点就活得像一只蚂蚁，你根本根本从未逃出那场地震——
　　但是没关系。
　　如果你来过映秀，你就会明白。
　　所有生命都精彩。
　　绍吴总算、总算回过神来。
　　他走上前去，用力搂住杨书逸的腰，脸颊贴在他颤抖的脊背上。他已经忍了整整七十天，他以为他能忘记他，像戒掉烟瘾。
　　原来还是不行。忍耐的每一天都像凌迟时身体被划开一道伤口。第七十天之后是什么？不过就是，第七十一天。
　　“我愿意和你在一起，当然愿意。”绍吴说。
　　他不忍了。


第112章 车厘子
　　当天下午，两人离开映秀。
　　仍是坐大巴车，回成都，杨书逸哭过那一通，上了车眼睛还是红肿的，看得绍吴直心疼——作为男朋友的那种心疼。
　　当然了，绍吴只是这么想想，身体上并不敢做出什么行动。虽然两人已经确定了关系，但对于绍吴来说，这实在太突然了。杨书逸竟然就这么和他在一起了？不，不是“就这么”，说得像多轻巧似的……也许正因为他单方面爱杨书逸爱了太久太久，所以此刻，即便他们一坐下就偷偷牵起手并且已经牵了将近两个小时……他还是不太习惯。
　　他当然想对杨书逸做很多事，很多情侣间才能做的事，很多他独自幻想过的事，比如把手伸进杨书逸的衣摆抚摸他的腹肌，比如坐在他腿上和他接吻，比如……太多了。
　　可是当杨书逸真的以恋人身份坐在他身边，他竟然什么都不敢做。或者说，他甚至无法想象自己和杨书逸以恋人的身份相处。
　　不会处着处着，杨书逸发现自己还是受不了，咯嘣又直回去了吧？
　　绍吴心中的念头百转千回，杨书逸倒是很平静的样子，车过都江堰后，他脑袋一歪，靠在绍吴肩上，竟然睡着了。
　　他睡得很沉。这会儿是下午三点多，车上乘客大都也在打瞌睡，并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绍吴不停给自己做心理建设，我们确定关系了啊，确定了！足有五几分钟，他才颤颤悠悠抬起手，揽住了杨书逸的肩膀。
　　很好。绍吴单方面认为，现在他豪气云天地揽着杨书逸，而杨书逸小鸟依人地靠在他肩头，真是郎才女貌，举案齐眉，琴瑟和鸣……什么跟什么啊。
　　真是快乐。
　　我宣布这辆大巴车是四川省最快乐的大巴车。
　　下午的路况不错，天气也晴朗，四点半，大巴车准时到达茶店子汽车站。一路上绍吴都揽着杨书逸，手臂麻了就收回来，歇一会，再抬起来继续揽着他……大巴车进站的时候售票员高声招呼道：“到成都了，到成都了啊！”杨书逸的眉毛动了动，看上去将醒未醒，绍吴猛地把手缩回去。
　　然后又觉得不对，他们已经在一起了啊！
　　咬咬牙，又抬手揽住他，这次用了些力气。
　　几秒后杨书逸果然醒了，他眯着眼睛直起身子，与此同时，当然就发现了自己肩头的绍吴的手。
　　绍吴把脸扭向另一边，嘴里嘟囔着：“到了啊，还挺快，哈哈……”
　　然后他收回手，扭过脸，自然而然地说：“睡醒啦？”
　　杨书逸看着绍吴，眼睛还是红通通的，但他笑了。
　　匆匆吃过晚饭，两人又赶到成都东站。
　　杨书逸暂时不能跟绍吴回重庆，毕竟办离职、交接工作、收拾行李都需要时间，绍吴也是此时才知道，虽然已经结婚了，但杨书逸竟然仍住在单位提供的宿舍。
　　绍吴小心地问：“你们之前……也没住一起吗？”按理说在杨书逸发现邹鑫出轨之前，他们总该是住在一起的吧。
　　虽然其实绍吴也不太想知道这些事，但关于杨书逸的一切，他又通通不想放过。
　　杨书逸很直白地回答：“一起住过一段时间，后来她不愿意，我就搬回宿舍了。”
　　“为什么？”
　　“她说结了婚就没什么私人空间了，要享受最后的独居生活，”杨书逸自嘲般笑了一下，“真正的原因，现在你也知道了。”
　　一瞬间绍吴心疼得要命，可成都东站里到处都是人，他什么也做不了。
　　杨书逸反倒像是全然不在乎了，他话锋一转，低声问绍吴：“真的不跟我留下？办完事了带你在成都玩玩。”
　　绍吴眼巴巴看着他：“再请假老板要开除我了。”
　　杨书逸点头：“那你等我。”
　　“嗯……”绍吴真是万般舍不得，他简直怕这是幻梦一场，待他上高铁，回重庆，就一切都恢复原状，杨书逸并不会离婚，也不会辞职，更不会去找他。
　　毕竟他们已经离开了映秀，如果是场梦，此时就该结束了。
　　绍吴看着杨书逸，其实颠簸了这些天，杨书逸整个人都有点憔悴，眼睛红通通，胡茬长出来了，皮肤晒得黝黑，走起路来还有点瘸，更别说一身大雨淋得皱巴巴的好多天没洗的冲锋衣……
　　但绍吴看着他，舍不得移开目光。还没分开，他已经开始疯狂地患得患失。如果能变成一枚钥匙扣，或者一只手机壳，就好了。那样就能被他一直带在身上。
　　但是不得不过安检了。杨书逸没有车票，进不去。
　　“那我走——”绍吴顿了顿，十分刻意地改口，“我先回去了。”
　　他先回重庆，杨书逸再回重庆。
　　杨书逸说：“好，到家给我说一声。”
　　绍吴点头，几乎是一寸一寸地，把自己的目光从杨书逸脸上挪开，挪到排队过安检的人群中去。
　　有什么好矫情的，别矫情了，绍吴不停对自己说，重庆到成都才一个半小时，干嘛搞得像生离死别似的，再说杨书逸还能骗我不成，不会的，等几天，就等几天……
　　“绍吴。”杨书逸叫他。
　　绍吴立即转身。
　　杨书逸走上前来，用力抱住了他。
　　车站本就是送别的地方，只是两个男人抱在一起，还是吸引了不少目光。
　　绍吴顾不上别人，只小声说：“我在家等你啊。”
　　杨书逸说：“你等我。”他的嘴唇险些就贴上绍吴的耳朵，“你等我”三个字低低沉沉的，像他们从映秀返程途中，在山坡上看到的用来加固山体的岩钉。一瞬间，就钉进他身体里了。
　　绍吴脸颊发热，杨书逸仍抱着他，没有松手。
　　下一秒，杨书逸竟然微抬下巴，在绍吴的耳廓上飞速地吻了一下。
　　整只右耳都要烧起来了，绍吴慌乱道：“我……我过安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