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1937(50)
中国少年再也忍不住了,哭得泪水和鼻涕直流,也跟着敬礼。
沉默不语的伊藤浩司没有阻止他们,仍是与刚才一样注视着美国医生……
要问他是从什么时候起对艾文产生不一样的兴趣的,仔细想来,应该……就是在这个瞬间。他是一个美国人,即使身体里的确有一半中国人的血液,然而从小在美国长大的他,为什么能够做到如此?那是当时的伊藤浩司完全想不明白的。
他应该阻止,是的,应该阻止的不是吗?艾文·亚伯以行动表达出了他对中方的尊敬,同时,这样的举止仿佛是在讽刺身为日军军官的伊藤浩司。
但他却没有这么做:不是不能,而是不想。此刻的艾文·亚伯亦如一个发光体,牢牢吸引住伊藤浩司的目光。他想知道这个人到底有着怎样的一颗心,导致自己无法出声打断他。
这是第一次,他对一个人这般好奇,迫切地想要了解。在这原本让他已然提不起任何兴致的世间,好像找到了一个非常不错的调剂品一样。
而当田中秀一带着平野医生走进来的时候,看见的便是这样的情景。这个对大日本帝国一片狂热忠心的副官顿时蹙眉,显然是对艾文他们这样的举动感到非常气愤。
他忍不住说道:“医生,您可能对这些中国人心存同情,可要是当初他们配合我们统一大东亚这一伟大的理想,就不会……”
田中秀一的话音戛然而止,因为艾文·亚伯那双特别的蓝眼睛正瞪视他,蓝色的中心尽有烬火在熊熊燃烧。仿佛浑身都被禁锢住,要说的话如鲠在喉,但又因这艳丽的颜色而激动地战栗不止。身体甚至起了反应,就算是女人也没有让田中有过单单这样看着就会有如此刺激的感受。
“田中,带军医去上面找间干净的房间。这里太脏,我们不能让亚伯医生在这里处理伤口。”伊藤浩司走到艾文身前遮挡住副官的视线并对其命令道。他的声音如寒冰刺骨,那双阴郁的眼睛紧紧盯着田中,像是能刺穿他的心脏。
田中秀一此刻盯着美国医生的眼神让他很不舒服,有那么一瞬间,直叫他想掏枪把这个人给毙了。
“……是!”
他们将两人带进了二楼的一间客房。平野医生对艾文·亚伯的头部伤口做了缝合,因为伤口在头部,所以进行的是无麻醉缝合。事实上缝合线一次次穿过头皮的痛苦是很难忍受的,然而这个美国医生非但一声不吭,而且连眉头也没皱一下。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眼前的圆桌上,思绪不知飘去了哪里。
“您需要注意休息亚伯医生,不能让病情恶化。”平野医生用他蹩脚的中文说道。
“我知道。”美国医生淡淡道。
“那我先告辞了大佐。”平野倒也不介意对方不咸不淡的态度,为美国人缠上绷带后便微笑着对伊藤浩司道。
“辛苦您了平野医生。”他坐在艾文·亚伯的对面悠闲地喝着茶,眼睛一直盯着那个人,完全无视了杵在一旁的中国少年。
“医生,我想你肯定饿了,炊事班的人正在准备,应该马上就能品尝到。”他勾起嘴角道,“现在,我想我们应该再回到您是否愿意加入的这个话题上。”
闻言,美国医生终于把视线对准了他:“……我只是想带这个孩子回法租界,那里才是我该去的地方。”
法租界……呵!
他当然已经听出来对方还算委婉的拒绝,要不是现在掌握着去留生杀大权的是他,这个美国医生应该会更加言辞尖刻地回绝。
不过,要让这个美国人乖乖听话,他可不能操之过急。
“你说的没错,医生。你应该待在法租界,我想那对于你,还是对于我们而言都是最好不过的。至于加入我们这件事,以后可以慢慢再找您谈。”他勾起嘴角悠悠道。
“大佐!”一旁的田中秀一焦急道。
“闭嘴!”他凶狠地斜眼瞪着自己的副官。
今天已经容忍田中很多次,差点就想举枪把他给毙了,但这个人毕竟是个军官,如果他无缘无故将其打死,上头可是会没完没了的,他可不想抽时间写那些报告。
“我明天会派人送您去法租界。”
“不需要麻烦你,明天一早我们自己会离开。不过,我是否可以把地下室里所剩不多的药品带走?”
“当然可以,您的合理要求我们一定满足。”伊藤微笑着站起身,心中不由感到有些好笑……
你的这些小心思,我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好了,反正也能做个顺水人情。
“那请您注意休息,医生。我还有要事在身,先失陪了。”语毕,伊藤浩司领着不情不愿的田中秀一走出了房间。
来日方长,艾文·亚伯。我相信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第零章 :伊藤浩司篇(4)
1937年月15日,夜
伊藤浩司在上海长大,又在淞沪会战之时立下大功,因此他的驻沪驻军申请既是顺理成章,又在情理之中,毋庸置疑得到了许可。
原本打算继续行军,希望这场战争快些结束的他,却突然改变主意留驻上海,只因这里有一个想要留下来的理由。
不,并不是理由。
艾文·亚伯每一次因为他而流露出不一样的神情时,都会让伊藤浩司不禁感到……
原来自己的心脏还能够为某一件事、某一人为之触动,原来自己还是活着的。
所以他选择留在上海。
然而这天夜里,远藤慎也忽然冲进他的办公室焦急道:“大佐,那个医生想偷偷离开上海。”
自从美国医生发现诊所里安装了窃听器,并且愤怒地向他们大声斥责之后,伊藤浩司就撤走了诊所的监视。除了远藤慎也以外,他的确撤走了其他所有人。
伊藤浩司早就预料到艾文·亚伯会想尽办法离开上海与中国军队汇合。怎料,当这个意料之中的消息真的传进耳朵里的时候,他猛然站起身,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似乎各种感情都齐齐迸发,但是自己却只认得“愤怒”两个字。
他二话不说,拿上军帽便往门外快步踱去:“把田中叫来,你在暗中跟着。”
“是!”远藤慎也一个转身便没了踪影。
坐上车,伊藤浩司即刻命令士兵以最快的速度赶往关卡。他的脸冷若冰霜,坐在副驾驶座的田中秀一只敢从后视镜偷偷打量长官的神色,根本不敢出声多问一个字。
驱车的士兵一脚把油门踩到底。他很少见到伊藤大佐露出这样的神情,但每次见到总会有人倒霉,所以借他几个胆也不敢在这种时候有任何犹豫。
车子一路向关卡狂飙而去,不多时便超过前方的车队,径直停在哨兵站前。
当那个矮个子留着小胡子的少佐瞅见伊藤浩司从车上走下来的刹那,顿时浑身一哆嗦:“伊……伊藤大佐……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混蛋!谁让你放行的?”田中秀一能在伊藤浩司身边呆这么久,自然是因为他很懂得察言观色,所以他抢在长官之前,一个巴掌甩在那个少佐脸上。
“这……冤枉啊大佐,这是法兰克·伊利亚德先生的商队,他已经提交了所有的同行许可。”
正在这时,话中的当事人法兰克快步向这里走来,他的身后还跟着几个人。
“伊藤大佐!”法国贵族在看到伊藤浩司时显得非常吃惊,“大佐先生,不知道我的商队出了什么问题?我可以拿出所有许可,证明车队没有任何违规。”
闻言,日本军官嘲讽一笑:“伊利亚德先生,有些事情我可以当作不知道,但是您许诺过,会协助我们阻止艾文·亚伯离开上海,难道是想食言?”
“什么?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艾文在法租界的诊所呆的好好的,您现在说的是什么……”忽然,法兰克的话音戛然而止,难以置信地转头望向车队。
“看来您是不知道自己最好的朋友现在就在其中一辆车上。也是,您要是知道艾文·亚伯混在车队里想离开上海,也就不用我亲自出面了。”伊藤浩司勾起嘴角微微一笑,然而那双阴郁的眼眸里没有一丝笑意,“既然如此,我不得不将你扣为人质。”
“你要干什么?”法兰克大声呵斥道。
一个眼神,周围的士兵瞬间将法兰克他们团团围住。
伊藤浩司没有继续理会这个法国人,而是拿过一只扩音筒,用英语大声道:“艾文·亚伯!我知道你在其中一辆车上!我说过,除了回美国,你不可以离开上海一步!我没有开玩笑,可你却把我的话当玩笑!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如果你愿意自己走下车,我将下令让整个车队离开上海!我给你10秒,要是你不下车,我们会彻底搜查所有车辆,并且当场击毙你的朋友……法兰克·伊利亚德!”
闻言,法兰克震惊地瞪着他。
伊藤浩司用的是英语,能听懂的自然只有这个法国贵族,以及……隐藏在车队里的医生。他要让那个美国人知道,没有他伊藤浩司的同意,想要离开上海根本不可能。
……只有我能放你走,艾文·亚伯。
“1!”
“2!”
你会等我数到几呢?还是……为了能与中方的某个人重逢,情愿牺牲自己的朋友和一车队的人?
“3!”
“4!”
“5!”
“6!”
不!你一定会下车,因为你是艾文·亚伯。宁愿牺牲自己的自由换得所有人的性命,那才是艾文·亚伯。
“7!”
“!”
当“9”即将脱口而出的时候,一个人忽然从一辆卡车上跳下。他一身庄严的黑色牧师服,亦如上帝的使者降临凡间。穿过自动为他让路,站在道路两边的日本士兵,停在伊藤浩司的面前。
亦如朝圣者一般神圣不可侵犯的艾文·亚伯,顿时让他震惊不已,心中的怒火也跟着消去大半。
“既然我已经下车,就请你信守承诺,大佐先生。”医生摘下眼镜,不卑不亢道。
“当然,我是言而有信的人,医生。”伊藤浩司一声令下,车队立即被放行。
他发现他望着车队离开时依依不舍的眼神,然而这个美国人的双脚好似黏在原地,一动不动。
“伊利亚德先生,你和你的人可以回法租界了。”伊藤浩司勾起嘴角,挥手命令所有人放下枪。
“艾文,我们走吧!”法兰克瞪了他一眼,对美国医生道。
法国人拽着艾文·亚伯就要上车,但是被田中秀一拦了下来:“对不起先生,大佐说的是您和您的手下可以回去,但医生必须留下。”
“哈!为什么要让他留下?难道你们还有资格管一个法国人和一个美国人?”
“伊利亚德先生。”伊藤浩司笑着走到他们的身前说道,“你已经多次违反了我们的规定,我对你一再忍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请你不要踩着我的底线。我说了,你和你的人可以走了。您应该能听懂我的意思。”
法国人一脸的怒不可赦,却是对他无计可施。
“法兰克,你先走吧!”医生微笑着对他的朋友道,“我不会有事的。”
“艾文……”
“走吧!”
“……明天再去诊所跟你算今天出逃的账。”